那是1943年的一個普通黃昏,賀紅雨很多年以後想起來的時候仍然覺得它和平時沒什麼不同。天色蒼黃遙遠,薄脆得像書中一頁發黃的紙,轉瞬之間就已經翻過去了,無聲地落在了時間的另一岸。新的一天還沒有來得及蘇醒,於是這兩天時間的中間便凹現出了一個寧靜的峽穀。一切身在其中都安靜而肅穆。
賀紅雨剛從杭村的舅舅家出來,正快步向自己家走去。杭村離安定縣不過兩裏路,就在縣城邊上,中間連著一條窄窄的土路,路兩邊是玉米地。賀紅雨今天去杭村是給舅舅送了幾隻油糕。戰爭年代,誰家能吃上一頓油糕簡直像過年一樣,躲在屋裏藏著掖著吃,唯恐被鄰居們聞到了香味。玉米正是抽穗的時候,從泥土裏逼出來的植物的寒香被陽光烤了一天,有些發酵了,把空氣裏擠得滿滿當當的。朝玉米地裏看了一眼她就不敢再看第二眼了,銅牆鐵壁似的,像箍成了兩麵牆把她夾在了中間。更令她不安的是,這條路上今天居然看不到一個人影。她又安慰自己,不過就是兩裏路,走不了幾步就進縣城了。
前麵就是個拐彎,這條路是彎的。她擦著那個彎拐了過去,隻邁了一步她就動不了了,被釘在了那裏。前麵的路邊坐著兩個人。一模一樣的土黃色軍裝,地上還扔著一隻扭斷脖子的雞。是兩個日本兵。可能剛去村子裏搶糧食了。與此同時兩個日本兵也看到了拐彎處突然出現的賀紅雨。賀紅雨在看到這兩個日本兵的同時,就像脊背上爬過一條蛇一樣,渾身陰冷著往下陷、往下陷,急速往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方陷下去,坍塌下去。這時兩個日本兵已經站了起來,氣氛更陰森了。平時日本人進城掃蕩的時候,家家戶戶的女人們不管年輕年老的一律用鍋灰抹黑了臉,散亂著頭發,能躲的就躲,實在沒處躲的就黑著一張臉縮在炕角。有時候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他們也不放過。杭村有一個女人正在屋後解手的時候日本人進村了,她來不及進屋了,把自己剛尿濕的那片土攪了攪直接就抹到臉上了。
可是現在,就算有鍋灰讓她抹也沒用了,因為兩個日本兵已經看清她長什麼樣子了,最重要的是,看清楚了這是個年輕姑娘。果然,他們向她一步一步走了過來。賀紅雨知道自己已經站在懸崖上了,往前跑就是絕路,往後跑離杭村還有一裏路,她肯定跑不過兩個男人。那就隻有一頭撞進玉米地裏了。她再不敢多想,像跳進水裏一樣一頭紮進了玉米地。兩個日本兵也跟著跳了進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根本就無路可走了,因為跳進這玉米地裏分明也是死路一條。玉米長得又高又密,充滿汁液的玉米稈彈性十足,人一碰上了反把人彈回來,人插在裏麵根本跑不快。因為看不到盡頭會讓人很快失去方向,這是一種類似於溺水的絕望感。玉米葉子嘩嘩抽在賀紅雨的臉上,她顧不得疼也不敢回頭。兩個日本男人身上的氣味卻離她越來越近了。就像從他們身上長出的一隻手,已經先觸到她身上了。她一麵拚命地跑,一麵對自己說,這會不會隻是她做的一個夢,就像夢裏經常出現的她在被人追趕,追到最後無處可逃了才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夢。就在她假設自己是在一個夢裏逃跑的時候,一隻真正的手一把從背後抓住了她。就在那一瞬間裏,她還在想,到底了?到底了就該醒過來了,她卻怎麼還沒有醒過來?
當時她腦子裏隻有一句話,就是,怎麼就醒不過來呢?
用了很長很長時間,她才明白過來,因為這是真的。
兩個日本兵輪奸了她之後大概是因為饑腸轆轆又加上這番體力勞動,開始惦記著他們搶來的那隻雞,便把她扔在玉米地裏提起褲子出去找雞去了。他們離開後,她還是那個姿勢躺著地裏,光著下身,一動不動。玉米葉在晚風中嘩嘩變幻著形狀,像成百上千個人正看著她,正圍觀著她。她就躺在那裏讓這些隱形的人看,他們圍觀的時間越長,她越覺得疼痛到過癮。她當然不是懲罰那兩個日本人,她怎麼能懲罰得了他們?她在懲罰她自己。
她終於覺得晾夠了自己,也被看夠了,才從地上爬起來,摸摸索索地找到了褲子,這時候月亮已經出來了。她甚至就著月光辨認了一下褲子的前後,然後穿好了,重新梳了一下身後的大長辮子。她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收拾妥當了,見沒有什麼縫隙了,才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玉米地,重新上了那條小路。在她重新站到這條小路上的一瞬間,她和那個已經沉下去的黃昏又天衣無縫地接起來了。就好像,她一直就是站在這裏的,她隻是在這裏歇息了片刻,這中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個時候賀紅雨站在月光下的小路上,堅硬到一滴淚都沒有,她告訴自己的隻有一句話,就是,這中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