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他會出其不意地對廚娘說,你往下坐的時候也不知道把褂子的後襟撂起來再坐,你看看你一屁股的褶子,出去了還不是給我家丟人現眼。正往出走的廚娘聽了連路也不會走了,果然覺得自己是一屁股的褶子,沉甸甸地贅在那裏。
就這樣長到十八九歲的時候,賀天聲的很多習性還是保留著五六歲那時候的,似乎這些習性這些年裏都被雪藏了,連變質的機會都沒有,居然完好無損地跟到了他十八九歲。因為腿不好,長期缺少運動的緣故,他倒是長得又白又胖,一個羅圈腿的胖子,兩條歪歪扭扭的腿似乎都撐不起他那個碩大的上半身,他隻好用更多的時間坐著。腿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家雞的翅膀,成了擺設。他現在要起錢來還像小時候一樣,往老姨太太麵前一站,把手往出一伸,給我幾塊錢。說話的時候連麵色都不變一下,仿佛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賀紅雨看在眼裏,暗暗地恨恨地想,估計他這輩子也隻能這樣活了,靠他自己是不用想掙回一個錢的,怕是半個也掙不到。這就是他的命。她一邊咬牙切齒一邊卻又暗自悲傷著,她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沒有下半生的人,他這上半生也是憑空懸著的,是沒有根基的。隻要他往那裏一戳,老姨太太絕沒有一次不應的,哪裏說過半個不字。她早放出話去,就一個兒子,還怕養不起嗎?賀家的東西還不就是他的?橫豎都是他的,他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別人誰也別想在他麵前呼哧半聲。
賀紅雨和賀天聲算是一起長大的,但自從老姨太太接管他們之後,她對賀天聲是從來就不想多看一眼的,她可憐他,但更多的是厭惡,甚至恨他,她覺得他就是個寄生蟲。老姨太太是他的殼,他沒骨沒血地長在她的身體裏,吸她的血,吃她的肉,可是這老姨太太難道還長命百歲不成?她還能活到揭了鱉蓋子?更何況她也不過是父親身上的一隻寄生蟲。她死了看他怎麼活。這賀天聲和她本是從一個娘的肚子裏爬出來的,按理說,血液裏的親那是怎麼都割不斷的。可是賀紅雨因為恨老姨太太,也連帶著恨他,他們倆仿佛就是一根線上的螞蚱,沒一個好東西。她恨他們是因為老姨太太自己生不了兒子對賀天聲寵得都近於諂媚,但是對賀紅雨卻是從來就沒給過她個好臉子看。在一個家裏長大,卻是冰火兩重天。
這是因為賀紅雨和她一樣是女人,她便要加倍地在別的女人這裏取得補償。補償自己這麼多年裏受的委屈。一個人在一個地方欠下的東西總要想法子在別處補回來的,所以要看一個人的本質,不是看她有什麼,而是缺什麼。老姨太太常年在一老一少兩個男人麵前做著奴隸,在他們麵前自卑地連頭都抬不起來。可她終究也是個人,要是隻有進氣沒有出氣的地方,也早被憋死了。賀紅雨就是她出氣的地方。老姨太太覺得自己一輩子受了這麼多委屈,心驚膽戰如履薄冰地活在一個男人手指尖上,總怕哪天就被休掉了被趕走了可怎麼辦,自己靠什麼活。自己又無後,老來無子靠誰養老送終?有誰知道她的苦處?這苦處又是萬萬不能和人說的,說了還要被人恥笑,誰讓你不會生?既然做女人這麼難,她就幹脆找個墊背的,再找個女人和她一起受苦,多少也替她分擔點。這個家裏,賀紅雨就是現成的。於是她順手就拉她做了替罪羊。
自從老姨太太接手他們兩個後就沒對賀紅雨好過。她就是覺得一個女孩子還想怎麼樣,天生的命就是賤。她自己不就是從女孩子過來的嗎?還不是給人家做小,低眉順眼的。因為性別關係,老姨太太對賀紅雨完全是天然的敵視,根本就不需要什麼理由,所以也不需要消化。賀紅雨很小就被他們趕上了高高的繡樓,一個人在裏麵待著,沒什麼事都不能隨便下來,更小的時候,連飯都是送上去的。上繡樓的樓梯很窄很陡,上麵還長著青苔,一不小心就滑下去了。說是繡樓,其實就是個監獄,圈著這些沒有出閣的女子們。女子們在這樣的樓上被監禁了一年又一年,隻能終日靠繡花縫紉思春來打發時間。
有些女子偏偏知道自己生得美,越照鏡子越覺得自己美,心氣這麼高,可是常年沒有意中人,於是便學會了意淫一個根本就沒有見過的男人,朝思暮想著和這個男人在一起,想來想去竟覺得這個男人真的就在身邊的。時間一長,精氣損耗得太厲害,竟沒出閣就死在繡樓上了。這些女子死的時候骨瘦如柴,卻麵若桃花,仿佛不是去死了,倒是去做新娘子了。這些早死的女子有的被別人家娶走冥婚去了。有些人家的兒子未成年就死了,有的幹脆七八歲上就得病死了,那家人把這死去的女子娶過去與自家兒子合葬一處,在棺材上貼上一個黃色的囍字,就算這兩個死人冥婚了。那死去的男子和這死去的女子也無所謂年齡差異,一個七八歲死的,一個十八九歲死的也沒關係。因為人們覺得那早死的在地下這麼多年也是要長歲數的。就像把一粒種子埋進地裏,總歸要長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