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所以從小到大,賀紅雨隻覺得賀天聲在天上過,她在地底下過,像埋在地裏的蟬蛹。終年不見天日,就和蹲牢房的囚犯一個樣。賀天聲也不見得生得比她漂亮,不漂亮就罷了,還因為腿站不直,也就是個瘸子,還是個胖子。憑什麼他們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呢,就是因為他是個男丁。

賀紅雨因為這個漸漸恨毒了他,可是也不敢惹他,怕他去老姨太太那裏告狀。後來她也漸漸長到二十歲了,力氣也大了,不比十來歲的時候,胳膊裏沒有二兩力氣隻好任人宰割。老姨太太自己開始老下去了,打不動了,也就不再打她了,隻是不順心的時候還是會罵上幾句。賀紅雨懶得和她吵架,就算她現在能打得過她罵得過她,要是被她告了狀再被賀秀川斷了零用錢,那她也不劃算。一個大姑娘手頭連一個零花錢都沒有,那是比受打罵更可怕的,花一分錢還要向她討?問一個人要零花錢而要不到那是一種更巨大的羞辱。這種羞辱使她覺得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她在這個家裏漸漸多了些自由,起碼可以自由地從繡樓上下來,杭村的舅舅家是她唯一的去處。然後她想不到的是,就是這遲到的自由讓她有了一個噩夢般的黃昏。

賀天聲也漸漸長大了,仍然是終日遊手好閑,耍嘴皮子,搬碎嘴子。簡直比三八婆們還要可惡。她冷笑著等著看笑話,覺得賀天聲這樣遊手好閑下去總有個到頭的時候吧,父親和姨太太總是要先死的吧,那錢財也總是要花光花盡的吧,又不是金山銀山。等他們都死了,錢也被他花盡了,像他這樣一個殘廢可怎麼活?他到時候會不會就成了個要飯的?或者找到她家裏去問她要錢?那時候她一定已經是兒女成群了,兒子和女兒滿地跑來跑去地玩,丈夫也知冷知熱。那時候如果他討飯討到她門口,她是給呢還是不給呢?

這樣想著的時候似乎都感覺長長出了一口惡氣,提前在心裏舒服了一下。賀紅雨有兩次居然真的夢見賀天聲穿得破破爛爛地往她麵前一站,伸出手來問她要錢。可不是,等哪天他山窮水盡活不下去了,不就會去找她嗎?她是他的姐姐,就是地老天荒了,海枯石爛了她也是他的姐姐,雖然他也沒叫過她幾聲姐姐。

她在心裏幾乎是鐵定了賀天聲一定有一天會討飯的,到時候可怎麼辦,接濟他吧,他就是個無底洞,沒有個填滿的時候,除非他死了。不接濟吧,就眼睜睜看著他像喪家犬一樣凍死餓死在她家門口?賀紅雨夢中醒來竟覺得一陣淒惶,仿佛這被她想象出來的多年以後的事情已經提前驗證了,就擺在了她眼前。她終究有些難過,差點暗暗生出幾滴淚來,像是在心裏提前給一個人過了葬禮一般。

賀紅雨不好嫁,直到過了二十歲了還在那擱著,賀天聲可是拖不得的。賀天聲十八歲那年已經給他娶了親,娶了個比他大兩歲的,叫蘭英。老姨太太親自挑的媳婦。老姨太太說不能娶那年齡小的,什麼都不知道,娶到家裏什麼都得教,一時也用不上。要娶就娶大一點的,大的好,現成。像撿西瓜似的。還說不能找有錢人家的女子,有錢人家的女子嬌生慣養,什麼苦都吃不得,什麼活都不會幹,娶媳婦過來又不是娶菩薩過來供著。要娶就娶小戶人家的女子,從小就能幹,胳膊腿都利索,知道看人臉色行事,吃飯也不至於東挑西挑的,給她吃什麼就是什麼,也懂得孝敬公婆。

賀紅雨知道老姨太太是按照自己的版本在找媳婦,要找就找小戶人家的女兒。要是找大戶人家的女兒,她在人家麵前不是事先就低下一截子去了嗎?她好不容易熬成婆婆,豈能再活到兒媳婦的手上?賀紅雨一眼就看到了她的五髒六腑裏,不禁站在繡樓上冷笑,她自己當年就是因為家裏窮才做了人家的姨太太,現在反倒要找個和自己出身一樣的媳婦。大約是為了平起平坐吧,決不能讓媳婦在出身上把她壓倒了,踩到她頭上去。

那蘭英家裏很窮,個子不高,用老姨太太的話說,長得像個線錘子一樣。皮膚有點黑,眼睛倒是很大,但是嘴唇也跟著厚厚的。可是身坯很結實,尤其是胸和屁股,隔著衣服都能看出裏麵的瓷實來。尤其是那屁股,又寬又圓,伸開了都能擺幾盤菜。姨太太相中蘭英就是衝著這個結實的屁股,一看就是能生孩子的,不是那種拿腔作勢擺給人看的架子貨。她自己不能生,所以對女人最防備的就是能不能生育,其他都是次要的。

老姨太太自然是看不起蘭英家的,她對鄰居說,呦,你可是沒去過,全家人就住著兩間破房,半個院子人住,半個院子牛住。她爹她媽她弟弟弟媳還有她那老奶奶,就全擠在這兩間房裏。她那奶奶走不了路,每天就扒在窗戶上往外看。看你們手裏拿著什麼,嘴裏正吃什麼,看著你們嘴動就問,你們吃什麼哪?……院子裏養著牛、羊、雞、狗兒貓兒,嘖嘖,一個院子裏能養得下這來多東西?……能吃,到了我家每頓飯都是從頭吃到尾,隻要吃上了就不撒筷子,就像幾輩子沒吃過東西,嘖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