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紅雨站在城門的洞裏,一聲都沒有吭。她貼著牆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她明白了,賀天聲是去別的村裏討飯去了。老姨太太去種地的時候他就去要飯。他腿不好,走不了多少路,早晨就出去,走一天的路,黃昏時才能走回來,大約是因為吃的不夠才去討飯。那兩塊分給他們的鹽堿地也確實長不出多少東西。就是這樣,他們都沒有一次站到她門口對她說,給我點錢吧。她緊緊貼在那裏,薄得像一張紙,這個時候決不能讓他們看到她,一旦看到了他們會覺得這是一種羞辱。她像隻蝙蝠一樣靜靜地掛在城門洞裏的牆壁上,直到他們又進了柴房。
這以後賀紅雨每次從柴房門前經過的時候看看左右沒人就在門口悄悄留點吃的,這點吃的也是從自己一家人的嘴裏省出來的。一張火燒,一個饅頭,一個紅薯,半個南瓜。她存著私心從丈夫和女兒們的碗裏摳出來一點吃的,悄悄留著給賀天聲和老姨太太。還有賀天聲的兒子,也該有四五歲了,怎麼就一直沒見他出來玩呢。
這天在地裏幹活的時候,她聽到附近的幾個女人好像正在議論賀家的事,她便豎起一隻耳朵專心地聽,她要是過去了她們就不說了,她畢竟是賀家的女兒嘛。其中一個說,那瘸子也是可憐,為了給兒子治病,把自己嘴裏的那幾顆金牙銀牙都敲下來了,也沒治好個病,錢也花了,人還是死了。那小孩死了以後啊,你們是不知道,滿身全是紅斑,看著都讓人覺得害怕。聽說冬天就病了,一直就好不了,這不,拖來拖去還是死了。沒命啊……家道敗落了就這樣,沒聽老人說嗎,人家要敗下來了,兒傻女妖怪……
就是最後這一句話都沒有刺著她。賀紅雨木木地鋤著地,一下一下地,停都停不下來。那個小小的孩子,他出生的時候她還沒有出嫁,她親眼見過那個晶瑩剔透的小人,就那麼一點點大,後來這小人學會了笑,學會了吃東西,她親眼見著他一寸一寸地長起來了,像棵植物一樣,長出一片葉子,又是一片葉子。後來她出嫁後就再沒有見過他,在她的記憶中,這個小孩從此以後就再沒有長大過,永遠都是那麼小地住在她記憶裏,像個縮在核桃裏的剔透的嬰兒。可是現在,就是這樣一個剔透的嬰兒卻死了。住在那樣走風漏氣的柴房裏,吃著靠討飯討來的東西,他又能活多久呢?她突然想起了那時候老姨太太總是擔憂地看著賀天聲說,我的兒,以後不會有人把你嘴裏的這兩顆金牙敲掉吧。沒想到,真的有一天這兩顆牙還是被敲掉了,隻是敲掉牙的人是他自己。為了救他自己的兒子。賀紅雨站在大太陽底下,一邊揮汗如雨,一邊嘩嘩地流著淚,一滴一滴地都落到了泥土裏,然後就不見了。
在後來的兩年裏,賀紅雨但凡能省出一口吃的就要送到他們住的那兩間柴房門口。每次都是趁著沒人的時候,她不想讓他們看見送東西的人是她,她也不需要他們感謝她,如果他們真的感謝她,她反倒要怕了。也許這一次又一次的,他們也猜到是誰了,可是他們從來也沒有當麵問過她什麼。這個見了那個就早早避開,那個見了這個也是早早躲起來,都是心照不宣地,心裏全都清清楚楚。有些東西不管真的假的,還是由著它就好,說破了反而沒有藏身之處了。
就這樣過了兩年,那時候是1950年了,賀紅雨又懷孕了。那個早上,段星瑞去了學校之後,她開始感到肚子裏開始有些作痛了,便打發女女去叫前幾次給她接生的接生婆。接生婆來了趕緊忙著燒熱水,打手巾把子。她剛走到賀紅雨跟前,就看到賀紅雨的一隻手已經牢牢向她伸過來。那隻手連同她的臉色都是蠟黃色的,像一枝雪地裏伸出來的枯樹枝,那枯樹枝的盡頭長著一卷錢,散發著一種葷腥的汗味,長在那裏像一朵已經枯萎下去的臘梅花。接生婆看著她,她也死死看著她,她已經開始了一陣緊似一陣的腹痛,身體裏好像有根繩子在被拉緊又放開,每扯一下,她就周身抽搐一下。她的身體漸漸抽成了一團,除了那個湖泊一樣的肚子在不斷地長大長大,其他部分卻越來越小,越來越萎謝下去了。那隻手還是牢牢地長在她的身體上,伸出來,像是下了死力地要把這卷東西托出這水麵,托出來。接生婆握住了那隻鐵硬鐵硬的手,把那卷錢從裏麵摳出來,那隻手才像折了一般很脆地栽了下去。
最後一縷尖銳的痛也從身體深處遊出去了,賀紅雨急於想陷入一種巨大的昏睡中,好像她都幾年沒有睡過覺了,實在已經等不及了。就在這種混沌中卻聽見接生婆一聲驚叫,小子,這次是個小子。賀紅雨明明聽見了,卻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把半張臉斜斜地埋進草灰裏,滿臉是淚。
現在,她總算生一個兒子出來了,她不用再擔心像老姨太太那樣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不用再擔心段星瑞嫌棄自己了,她名正言順地生了個兒子,就是將來死了也對得起他段家的列祖列宗了。她不是都已經打算了好幾年了嗎,生了男孩子就抱回娘家去,把這兒子伸到老姨太太臉上去,叫她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