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3)

二女女段惠青用消失來懲罰賀紅雨的後半生,現在又用一個酷似她的影子來陪伴著賀紅雨。這對於賀紅雨來說,其實是一種雙重的不得安寧。所以她其實是一直不想看見雲雲的,因為看見雲雲她就看見了二女女站在她麵前。這對她本身就是一種時時刻刻的提醒。這時候雲雲又抬起眼睛偷偷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她接住了,雲雲卻有些驚慌地把臉埋進了碗裏。她知道雲雲是要在她臉上看出來,她是不是討厭她的到來。她已經學會了如履薄冰。

燈光從她的頭頂流下來,流到她臉上去,在那昏暗的燈光裏,雲雲那張臉的下麵忽然就清晰地浮現出了另一張臉,是二女女的臉。女女怔怔看著她,她忽然想,這麼多年過去了,也許是二女女來看她了吧,她借著這個小小的人兒,還魂來看她了。看看她這麼多年過得怎麼樣了。這麼多年居然已經滄海桑田般地過去了,她們卻隔著另一個人的身體相見了。她盯著雲雲的那張臉忽然就淚如雨下。

到很晚的時候惠春愛找上門來了,原來她到晚上都找不到雲雲,四處問人,有人說是看見雲雲哭著向北邊走了,她便想到可能是去找女女了,過來一看果然在這。那時候雲雲已經睡著了,被她母親在睡夢中就抱走了。雲雲走了後,女女突然就感到了一種陌生的孤單。很多年裏她已經忘記了什麼叫孤單,可是現在這種感覺忽然像潮水一樣把她淹沒了。她不想讓雲雲走,她想留住雲雲卻是因為她不願意讓二女女離開。

這個晚上之後,她再見到雲雲的時候忽然發現,她對這個小人兒的感覺和從前多少不同了。就像有什麼更深的東西像植物一樣從她們中間長了出來,就那麼一點點,很微弱很細小,可是境地卻和從前多少不同了。那就是,這個很小很小的人兒像棵芽苗一樣長到她心裏去了,即使在見不到她的時候,她也在心裏給她留著一點縫隙,見麵時話反而少了。

雲雲三歲的時候,惠春愛終究還是生了個兒子。段星瑞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段逸鷗。希望他能風行水上。惠春愛生了這個兒子好比打了個大勝仗,覺得自己總算有了出頭之日,一心想出胸中這口惡氣。賀紅雨見兒媳生了個男孩,覺得再不伺候也不好說了,便主動伺候惠春愛,每天給她熬五次小米湯。惠春愛本身心中就有怨氣,現在覺得總算有了出氣的機會,加上賀紅雨對她表現出來的一點殷勤更是讓她水漲船高,簡直都有點囂張了,對伺候她月子的婆婆呼來喚去的。賀紅雨給那小孩換尿布的時候,她便嗬斥一聲,哪有你這樣動的,不把孩子的胳膊掰折了才怪。賀紅雨心想,好像就你生過個兒子,別人都沒生過一樣,在我臉上擺什麼譜。便冷笑著對躺在炕上的惠春愛說,你可要弄清楚,這是我伺候你,不是你伺候我,你給誰擺臉子看呢,誰就是該看你的臉子的?慢不說我現在還沒有老得不能動了,就是我有朝一日老得不能動了也輪不到要你伺候我,我沒兒沒女嗎?我兒女雙全的,你一個外來的算什麼東西?說完一挑門簾就出去了,撒手不管了。惠春愛哭了一天一夜,生了個兒子也不能打個勝仗,簡直是沒有翻身的時候了。雖然知道母親每天半夜就得爬起來磨豆腐,還是托人把自己的母親叫來伺候了幾天月子。

坐完月子之後,賀紅雨和惠春愛更像是有了深仇大恨一樣,基本就沒再說過話。賀紅雨幹脆叫人在院子中間又砌了一道牆,把院子掰成東西兩半,各住一半,誰也不用看誰的臉色。賀紅雨下午打麻將,上午沒事幹,就守在門口和過來過去的人說話,逮著一個就說半天,她說話時,就按著個胸口,一個指頭指著西院說,早知道是這樣,當初他一生下來我就把他摁到尿盆裏溺死了,還讓他活到翅膀硬了?你們說這要兒子有什麼用?別人早就聽怕了,敷衍她幾句也就過去了。她像架著蜘蛛網一樣接著等下一個。一直到中午段星瑞快下班回來了,她才進去做飯。

段星瑞對他們婆媳之間的事是一概不管,隨她們去。這兩年年齡都大了些,段星瑞能在右派平反之後還能再回學校當上副校長,本身就已經有劫後餘生的感覺,那真是想都沒有想過的,隻以為一輩子到死都那樣了,沒想到啊。人在經過這樣的大劫之後不是變得加倍風淡雲輕就是變得加倍刁鑽苛刻。段星瑞屬於前者,賀紅雨屬於後者。

段星瑞是一夜之間把一切都看開了,瞬間便什麼都無所謂了。他覺得賀紅雨這麼多年裏跟著自己受的苦著實多了些,便有了補償的心。由著她的性子來,她想怎樣就怎樣,年齡一大把了卻忽然把賀紅雨當個小姑娘一樣寵著。他知道賀紅雨這些年愈發刁蠻卻也是因為過去受苦受多了,什麼積累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都會引起質變,唯恐沒有人疼她,不對她好,心裏覺得她也是可憐。所以就連賀紅雨找人在院子裏砌牆這樣的事,他都裝作看不見,大不了躲到學校裏去,家裏愛怎麼烏煙瘴氣都隨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