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3)

屋裏隻剩下賀紅雨和女女了,屋子裏生了爐子,爐子上坐著一口大鐵鍋,大鐵鍋裏還冒著白花花的水汽。這水汽在屋子裏一點一點地彌漫著,像一隻肥白的蠶一樣漸漸蠶食著這屋子。水汽深處浮出的兩張臉都不年輕了,這對母女在很多年之後突然發現,她們已經都不年輕了,一旦跨過了那個年輕的時候,母女之間竟有了些姐妹的情義。女女頭上戴著一頂醫生用的白帽子,把一張枯黃的臉遮去了一半。賀紅雨頭上圍著一條圍巾,盤腿坐在她身邊。

這時候,雲雲忽然從門縫裏進來了。她對賀紅雨說了一句,我來看姑姑。賀紅雨像沒看見她一樣,女女也沒有看她。她一個人坐在了地上的那隻椅子上,把自己埋進了一團水汽裏,然後在那個角落裏看著炕上的兩個女人。女女說,媽,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能唱會跳,學習又好。賀紅雨說,怎麼不記得,小的時候誰不認識你。女女說,那時候我的心真高啊,還以為我這輩子都不知道要去哪裏呢,我還以為說不來哪天我會去美國了英國了,到時候我就把你們接過去住,讓你們看看那些地方,可沒想到我一輩子都沒有出過安定縣的門,媽,對不起。你看雲雲多好,一切都來得及,想去哪裏都可以。賀紅雨尖聲說,誰讓你去了,你在安定待著有什麼不好,為什麼就想走得遠遠的,就不想看見我和你爸嗎?女女繼續說,我這麼多年裏就隻有在小說裏看那些遠處的地方,沒有想到二十多年已經過去了。

賀紅雨說,你怎麼就不能像別人一樣好好過日子呢,你要是安了心好好過日子過下去,現在也該有一男半女了,有一個孩子在,你起碼就不會對自己這麼狠心,你就不會這麼孤單,你怎麼就連一個孩子都不要呢?你就是喜歡不喜歡那個男人,你也應該要個孩子啊。女人要孩子其實是為了自己啊,你不知道那種孤單,那種孤單有多麼厲害,能把人吃掉。女女忽然把眼睛向她轉了過來,她的目光倏地亮了一下,她對賀紅雨說,……你不知道,我就是結婚之後還一直想著,等哪天遇到自己喜歡的男人了,再給他。我就是結婚之後還一直在等那個男人的出現,你說我是不是活該有今天。賀紅雨呆住了,半天她才喃喃地說,你們……女女說,我們從來就沒有在一起睡過,就是因為我一直在給一個看不見的人留著地方,等著他來,等到後來卻受了報應,那是我該得的報應。鐵鍋裏的水煮得嘩嘩響,雪白的蒸汽把整間屋子都罩住了,她們連彼此的臉都看不清了。賀紅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雲雲坐在椅子裏也像睡著了一般,一點點聲音都沒有。整個屋子靜了下去,向一個很深的地方沉去,沉去。

女女是在兩天後的深夜死的,死的時候她沒有說一句話,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就悄悄死了。第二天早晨,躺在她身邊的賀紅雨碰到她的手時,才發現她的手已經涼了。女女下葬的那天下著雨,賀紅雨沒有去墓地,她已經動不了了。段星瑞帶著段東麒和段逸鷗還有雲雲送走了女女。女女的墳頭立起來的時候,一個人趴在那小小的墳頭上失聲痛哭,是雲雲。在那個淫雨霏霏的下午,雲雲抱著女女的墳頭哭得肝膽俱裂,就像是她是女女的孩子。很多年之後雲雲才知道,那個下午,她那樣肝膽俱裂地哭,不是因為她是女女的孩子,而是因為她是女女未完的下半生。女女帶著前半生走了,給她留下的是後半生。

所以當兩年以後雲雲隻身一人去北京上大學的時候,她並不知道,她其實不是一個人去的,她身上背著女女、二女女、紀豔萍、賀紅雨、惠春愛,甚至還有傳說中的老姨太太。她背著所有這些女人的影子,這些女人的影子全部都伏在她的背上,融在她的身體裏,所以在她去北京的那天她其實就已經是一隻負重的蝸牛,她背著她們的影子,她們的魂魄,一路走進北京,走進了大學。這也就是為什麼在那所大學的中文係裏,雲雲這個來自小縣城的女生卻成了最離經叛道的一個。從走出安定縣的那天起,她就不是一個人走出來的。

李科南第一次見到雲雲的時候,雲雲正上大二。

那是兩節大課之間的休息時間,李科南匆匆經過樓道,趕去上課。這時,他看到窗前站著一個課間休息的女生。她正透過玻璃看著外麵抽煙。隔著藍色玻璃,他看到了地麵上的樹,遠處的圖書館,還有玻璃球一樣的藍色太陽。女生在玻璃裏的影子和樹影雲影重疊在了一起,就好像那樹影和雲影都是生長在她身體裏的水草,柔軟而飄搖,她的身體是一隻透明的水缸。紅色的煙頭在她透明的身體裏明滅可見。

他看著她,一邊往過走,直到走到她身後時,他發現他和她的影子重疊在了一起,他們的身影像很奇怪地落進了一口井裏。在那一瞬間裏,她也看到了他的影子,回過了頭,看著他。她扭過來的身體是僵硬的,目光裏卻是嫻熟的輕淺的挑逗,像是嫻熟的不能再嫻熟,她斜睨著看著他。因為逆著光線,一層陰影落在她臉上,使她看起來有些潮濕,他再往進看時卻進不去了。那層薄薄的挑逗像一層水麵,下麵卻是堅硬的河床,有些荒涼和蕭索,散發著秋天的味道。他再往前走時,他們的影子開始錯開,他看到他從她的身體裏走了出來,他們透明的身體裏是成片的樹影和雲影,像在水底。他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