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2)

自從當記者之後,那五自己在南城租了間小房,和紫雲斷絕了來往。這時眼看房錢既拿不出來,飯錢也沒著落,厚著臉皮買了盒八大件,去看雲奶奶。哪知幾個月沒見麵,情況大變。老中醫已經由於急症去世,院裏一片淒涼景象。紫雲奶奶正在給人成盆地洗衣裳。一見那五進門,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說:"我沒照顧好你。叫你吃不愛吃,喝不愛喝的,把你氣走了。可你也太心狠。再不好我們不也是親眷嗎?那家的人還剩下誰呢!別看家業旺騰的時候大門口車轎不斷流,一敗落下來誰還認這門親?咱倆不親還有誰親?"幾句話說得那五鼻子也酸溜溜的,低低叫了聲"奶奶!"這一聲不要緊,老太太又哭了!"哎喲,你別折我的壽。你要心疼我孤苦零仃的,打今兒就別走了。我給人洗衣服做針線,怎麼也能掙出兩口人的吃喝來!等你成了家,我伺候你們倆口子。有了孩子,我給你看孩子,隻要不嫌我下賤就成!叫什麼隨便!"那五答應下來。紫雲高興地連聲念佛說:"你隻管呆著,愛看書看書,愛玩就玩。隻要你不走,我就有了主心骨了。你坐著,我給你打掃房子去!"紫雲把老中醫住的房子給那五收拾好,叫他過來看,還有哪裏不如意的,再給他拾掇。那五一看,屋中隻有一床一桌一把椅子,倒也幹淨。外間屋還放著兩個花梨木書架,上邊堆滿線裝書。他隨手翻了翻。除去些《靈樞經》、《傷寒論》就是幾本《四書集注》、《唐詩別裁》。紫雲就說:"別的全賣了發送老頭了。隻剩下這兩架書,他的幾個徒弟攔著不讓賣,說要賣的話他們買,省得值仨不值兩地便宜了打鼓的。

他們這一說,我琢磨興許有值錢的書,就說等你來了再定。要賣要留等你的話。你揀揀,凡是你要的就留下,不要的送他們得了,老頭臨死,幾個徒弟跑前跑後沒少出力,我沒什麼報答人家的,這也算個人情。"那五大大方方地說:"您叫他們把書拉走,光把書架兒留給我就行。"打這天起,紫雲臉上有了點笑容。她把那五的衣裳全翻出來,該洗的,該漿的,補領子,綴紐扣,收拾得整整潔潔。

有點餘錢就給他幾角,叫他到門口書攤上租小說看,那五租了幾本《十二金錢鏢》,看著看著,又想起醉寢齋主賣他稿子這事來。覺得不能這麼便宜這老小子。這天推說要去看個朋友,向雲奶奶要錢坐車。紫雲把剛收來的兩塊錢工錢全給了他,說:"出去散散心也好,省得憋悶出病來!可記住,別跟那些嘎雜子打連連,咱們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一連氣的粗茶淡飯,那五覺著腸子上的油都刮幹了。出門先到東四拐角喝了碗炒肝。又到隆福寺吃了碗羊雙腸。這才坐電車奔珠市口。來到醉寢齋,一掀簾,齋主趿著鞋忙迎了出來。拉著手問:"喲,您是發財了吧,怎麼到處打聽就問不出您的下落?"那五說:"有您那本《鯉魚鏢》,我還能不發財嗎?差點叫武存忠打折脊梁骨!"齋主說:"這也怨你,哪有買來的文稿就一字不動往外登的?你把形意門八卦門這些詞兒一改,編個什麼雁蕩派、劍門派不就百無事了?這些舊話不用提,當前正有一注子財等你去取!"那五說:"您可別拿我離嘻!"齋主說:"信也罷不信也罷,你先坐一會,我去去就來。"齋主把那五穩住,倒上杯茶,走出門去,聽腳步聲是上了樓。過了一頓飯時,領進一個人來說:"您不總想見見那少爺嗎?今天碰巧駕臨茅舍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賈鳳樓老板!"那五認出是頭天來時指給他門的那個中年男人。忙站起身來,點了點頭:"咱們見過!"“可不是嗎?那天我眼睛一搭,就看著您出眾!就看著您不凡!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我打心裏不知怎麼的就這麼愛您,能讓我當麵和您敘談一次,這輩子都不枉做人……"“不敢當,不敢當,您太客氣了!"“這是打心眼裏掏出來的真話!後來一打聽,您敢情是那大人府上的少爺!我簡直想打自己兩嘴巴;這麼高貴的人物,我這種賤民怎麼敢妄想攀附哪?”

齋主插言說:"那少爺可就是和氣生財,從不拿大!"“是啊!我這高鄰可再三介紹,說您不擺架子,最開通不過!我就說,您再來了,無論如何,賞光到舍下去坐一會,咱們認識一下。"那五說:"您太抬愛了!我不過是沾祖上一點光,自己可是不成材的,您快坐!"賈鳳樓就笑著對齋主說:"我看就請我那邊坐吧。"齋主對那五說:"剛才我一提您來了,賈老板就派人叫菜,卻之不恭,您就移步吧!"那五推辭說:"初次見麵這合適嗎?這麼著,咱們上正陽樓,我請客!"“不賞臉不是?"賈鳳樓說,"我妹妹也想見您,要不叫她來勸駕?"齋主就拉著那五胳膊,連攙帶架,三人上樓去。

賈鳳樓住著樓上四間房,他和他養妹鳳魁各住一間,兩間作客廳。鳳樓把那五讓進北邊客廳。牆上懸掛著鳳魁放大的便裝照片和演出照片。鏡框裏鑲著從報紙上剪下的,為鳳魁捧場的文章。博古架上放著帶大紅穗子的八角鼓。一旁掛著三弦。紅漆書桌蒙著花格漆布,放了幾本《立言話刊》、《三六九畫報》和寶文堂出的鼓詞戲考,戲碼摺子。茶幾上擺著架支著大喇叭的哥倫比亞牌話匣子。那五這才知道賈家兄妹是作藝的。坐下之後,齋主就介紹說:"那少爺專聽京評劇,不大涉足書曲界,您有空去聽聽,鳳魁姑娘的單弦牌子曲,是正宗榮派,色藝雙佳!"那五欠身說:"有機會一定領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