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滿屋塵土草屑,嗆得睜不開眼,那個叫號練拳的小夥子赤著胸背,一邊踩踏板,一邊往機器裏續草。那兩個練劍的小姑娘頭上包了毛巾,蹲在地上盤繩子。那五看了看,覺著實在不是他能幹的營生。疾走幾步穿過那過道,讓武老先生留步。
武存忠拉住那五的手說:“我和您祖父有一麵之緣。又比您虛長幾歲,我就賣賣老,囑咐您幾句話。"“您說,您說。"“依我看家業敗了,也未見得全是壞事。咱們滿族人當初進關的時候,兵不過八旗,馬不過萬匹。統一天下全靠了個人心向上立誌爭強。這三百年養尊處優,把滿族人那點進取性全消磨盡了,大清不亡,是無天理。家業敗了可也甩了那些腐敗的門風排場,斷了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命脈,從此洗心革麵,咱們還能重新做個有用的人。乍一改變過日子的路數,為點難是難免的,再難可也別往坑蒙拐騙的泥坑裏跳。尤其是別往日本人褲襠下鑽。宣統在東北當了兒皇帝,聽說北京有的貴胄皇族又往那兒湊。你可拿準主意。多少萬有血性的中國人還在抗日打仗。他們的天下能長久嗎?千萬給自己留下後路!"那五說:"這您倒放心。政界的邊我是一點也不敢沾。我沒那個膽量!"武存忠幾句話說得那五臉上直變色,越琢磨越不是滋味。
他忽然感覺到:原以為自己與賈鳳樓合夥捉弄人的,到頭來倒像是自己叫人捉弄了。原來自己不光辦好事沒能耐,做壞事本事也不到家!不由得歎了口氣!
胡大頭錯會了意,就說:“武先生說的是好話,你別掛不住。依我看,你也該找個正當職業,老這麼沒頭蒼蠅似的不是辦法!前些天聽說你又辭了畫報的事。這我倒讚成。那些報棍子吃藝人、喝藝人,還糟踏藝人,梨園界沒有人不罵的!"那五說:"就算我想改弦更張,幹什麼去好呢?"胡大頭說:"隻要拉下臉來,別看不起賣力氣活,路還是有的。"那五想了想:"您教我唱戲怎麼樣?”
大頭笑了出來,說道:"少爺呀少爺,您算是江山好改秉性難移了。這張口飯是這麼好吃的嗎?坐科是八年大獄呀!出來還要再認師傅,何況您都這麼大歲數了。按我跟府上的交情,給您說幾出戲算什麼,可那能換飯吃嗎?"那五說:"我也不求下海,也不想成名。能會幾出在票房混混,分倆車錢,拿個黑杵兒就行!我小時候跟我爸爸學了幾段,您不還說過我有本錢嗎?"胡大頭看出這那五是再也難學會安分守己老實地謀生活了,便不再進言。
雲奶奶見那五半夜沒回來,急得整宿沒睡,一早起就給菩薩上香,禱告許願,求佛爺保佑少爺別出差錯,讓她死後難見老太爺。看到那五這麼個打扮回來了,城不城鄉不鄉,粗布褲褂又大又肥,腳下卻一雙鋥亮的新皮鞋,實在哭不得笑不得。及至聽說他遇了險,又哆哆嗦嗦地勸告,求那五安生在家,再也別去惹禍。她拿衣裳給那五換過。把武存忠的衣裳洗幹淨,壓板正,又不聲不響放了兩塊錢在那衣裳口袋內,等武存忠來取。過了兩天,胡大頭來了,說是來東城票房說戲,順便把衣裳給武老頭帶回去。
雲奶奶說:"又勞動您了不是,好歹賞個臉,吃了飯再走,要不我心裏不落忍。"胡大頭在府裏原是見過這位姨奶奶的,也就不客氣。喝茶的功夫,那五又提學戲的事,大頭哼哼哈哈,不說準話。過一會那五出去買菜去了,雲奶奶就問:"剛才怎麼個話頭兒?"大頭就說那五想跟他學戲。"老太太,您想想十年能出個狀元,可未必出個好戲子,他這麼大歲數了,能吃那個苦嗎?
這不是又雲山霧沼嗎?"
雲奶奶說:"胡大爺,看在我麵上,您收他吧。我不求他能掙錢,隻要有個準地方去,有件正經事拴住他,他沒空再去招三惹四,您就積了大德了!"大頭想了一想,等那五回來時,就對他說:"您要學戲也行,一是進票房跟大夥一塊學,我不單教你;二是你可別出去說你是我的徒弟!"那五說:"這都依您,就這票房得出錢,我有點發怵!"大頭說:"這你放心,我帶著你去,他們不能收費。"從此那五就學了京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