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自然形成物。”李剛不用扭頭看，就知道這話會引得M君熱血上湧，喉頭抖動，全身處於一觸即發的戰爭狀態，非要辯論個你死我活才能罷休。
果然M君反問：“怎麼見得就……不是自然形成的呢？”他有點小結巴，哽哽咽咽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這個發現讓李剛興奮，胃也不那麼疼了。
“看那小孔，邊緣打磨得多光滑，還有這麼完美完整的圓形，大自然幹不了這個事情。”李剛故作嚴肅狀。
M君果然中招，臉皮兒都有點憋紅了，“水滴……石穿，自然形成的圓孔、圓洞多……多著呢。圓是最基本的，還有鳥形的，豬肉形的……你不能否認自然……”
“那是水滴石穿，這兒有液態水嗎？能拿地球上的石頭來類比嗎？”李剛勝之不武，小小反擊。
“那……那月球的地質活動狀況，你也不能說沒有和地球上類似的可能。”眼角餘光瞅到老田有點發黑的麵色，M君意識到自己正被李剛帶著走，趕緊把話題兜回來，“總之這塊物體要立刻交給地球鑒定。”
“是的，”老田終於有了插話機會，很高興能結束M君和李剛兩個人間的無聊爭執，“1小時後正好有快船返回地球，這塊物品，我們就叫它S-M3891，10小時後就能送到地球指揮中心去。中心的王主任將親自負責鑒定工作。”老田隨即誇獎：“這次你們做得都不錯，事情進展比我想象得要順利啊。”
“哦，隻是開始了第一步而已，”李剛不覺得自己做了值得被誇讚的事情，尋找S-M3891唯一的難度是必須有足夠的耐心，以及精確的計算，其實算不上多大功勞，而且是解決這個事件必須做的第一件事情。“下麵還是要等S-M3891的鑒定結果。”
“這麼黑，不是純鐵就是純鈦，”M君說，“都是當年月球成形時候高溫產生的礦物顆粒，混雜在岩石或者土壤中。”
“這個一做同位素鑒定就能知道了。”李剛說，不再和M君扯末節問題，“事件關鍵還得等李卓蘇醒，問清他拍攝S-M3891時的情形。”
老田這才慢吞吞說：“他已經醒了，你們外出4小時後他就醒了。”
M君一愣，“他神智恢複了嗎？說了些什麼沒有？”自個兒隨即想明白過來，“大夫還要觀察他一段時間對吧？”
“已經觀察他很久了，大夫也得喘口氣兒。”老田起身，抓起裝S-M3891的真空盒，“你們去醫務中心看他吧，聽聽他怎麼說。”
“他說了什麼嗎？”李剛覺得老田表情缺乏的撲克臉有點怪異，從在野外聽到他的聲音開始就覺得怪異了。
“說了很多。去聽聽你們就知道了。”老田卻不肯講了，像是資深粉絲拒絕劇透似的，鐵了心要他們把懸念保持到最後一刻。
“你覺得……”並肩走出老田辦公室後，李剛猶猶豫豫地開口。可他話還沒說完，M君就接口說：“李卓很現實，從不看科幻小說，還有，論壇發貼一貫堅持有圖才有真相。”
李剛撇嘴，沒再問什麼。
4
“你是不是覺得我老跟你作對？”M君忽然問。從老田的辦公室去醫務中心，電梯上了又下，還有一段要坐軌道車，曲裏拐彎繞來繞去走了10分鍾，李剛都一言不發，M君與他自從見麵就開始爭執，現在忽然兩個人之間沉默了，別扭來別扭去，終於忍不住先開了口。“其實我和你能有什麼矛盾？咱們倆見麵還不到一天呢——用月球時算的啊！我那不也是為了把工作做好嘛。”M君言語誠摯，並無做作態度。
“哦，”李剛愣愣，隨即明白了，咧開大嘴笑，“沒事沒事，我沒不待見你，我隻是在想事兒呢。”看到M君的表情像小動物一樣頗受傷害狀，李剛歉然，掏出口袋裏的香煙遞過去，“不好意思，想得有點出神兒。”
M君擺手：“這區域附近沒有吸煙室，算了吧。”
“好吧。”李剛把煙放回原處，一點兒也沒覺得把香煙帶上月球有什麼不對。他繼續說：“我其實也挺願意相信S-M3891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那得省多少麻煩。非自然因素？那是誰製造的？這基地裏的人？究竟是什麼東西有什麼用途為什麼會在基地外運動？一連串的問題。不是這基地裏的人？那又是誰？有人秘密登上了月球？還是……”
“外星人？我倒希望是他們。那樣的話我這個公共關係部就有用武之地了！”M君聳聳肩膀，對外星人沒有在他任職之間出現深表遺憾。
李剛停下腳步，瞪著M君，大笑：“原來公共關係部是為外星人準備的！我說嘛，在這除了自己就是自己影子的地方公關關係能幹什麼呢。嗨，一直等著外星人吧？不是說阿姆斯特朗登月時候看見外星人的飛碟在監視自己，所以都沒敢照台詞本念‘月球乃是美利堅合眾國之不可侵犯的領土’。阿姆斯特朗登月都過去百八十年了，外星人的飛碟還沒和我們進行實質性接觸？”李剛湊近M君，“還是在秘密進行著呢？”
“反正我沒看見過。阿姆斯特朗，那是登月第一人，‘這是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多麼了不起的話。你不能拿前輩開玩笑。”M君正色道，“阿老那就是我的偶像。”
李剛對M君的反感此時俱都煙消雲散，倒喜歡起他那直性子了，便問：“聽說很多宇航員都遇到過外星人，真的嗎？”
“真的有一種心理疾病叫‘外星人幻想症’。你來的路上眺望地球，會不會感覺地球很脆弱，冥冥之中有個神靈的力量創造保護著它？”M君說，“但我們又知道神靈僅僅是一種信仰，不信就不存在。很不幸的是我們大部分人都不相信，所以隻好寄希望於外星人存在。”
“他們存在。”
“當然，一定存在。隻是以哪種形式存在，何時出現在地球上空與我們溝通，不得而知。”M君搖頭，“所以截止到此時此刻，月球還是我們的前花園。”
“那麼阿大叔看到了什麼？”
“他確實看到了閃光。你聽說過lunar transient phenomena嗎？”
李剛一臉茫然。
“簡稱LTP，也有人寫作TLP，月球瞬變現象或者瞬變月球現象，管它呢，反正是一個意思。”M君解釋，“我們叫它LTP，這樣在搜索引擎裏它能排在前麵點兒。”
“哦，你說瞬變啊，知道，就是月球表麵光亮、陰影或者顏色瞬間改變的現象，都列為月球旅遊觀賞特別項目了，隻有運氣絕佳的人才能有幸看到。”李剛恍然大悟，“不就是月球內部的氣體泄露嗎，氡氣氬氣什麼的。偶然還有幾顆隕星撞擊月麵也會帶來LTP。”
“阿大叔的時代LTP還是很神秘的，尤其是作為第一個登上月球的人類。換作你，你要看見這閃光會怎麼樣？”
“我會說‘吃了嗎？’……不錯，是會有那種被宇宙智慧生物監視的感覺。”
“話說回來，我可不知道阿大叔看見的是不是LTP。”M君笑起來，很童真的樣子，他推開左手一扇門，“醫務中心這邊走。”
5
有個社會學名詞叫做“六度空間理論”，大意是：“最多通過六個人就能夠認識任何一個陌生人。”所以從未見過麵的李卓和李剛，通過十分鍾的拉家常後發現彼此頗有淵源：李卓爺爺的堂弟是李剛父親的表叔，而且李剛媽媽的堂妹恰好是李卓妹妹的初中班主任。哦，這一點都不稀奇，無非是又一次符合了“六度空間理論”而已。
因此李剛就以和李卓親眷重逢的偉大理由，拉著他一起鑽進醫務中心配藥室裏美美地吸了一棵“中南海”。M君認識李卓好些年了，倒被他冷落在一旁，和護士兩個幹坐著大眼瞪小眼。
“別瞧我。這裏的原則是盡可能滿足病患的要求。再說配藥室本來就是吸煙室，是這兒沒人吸煙才改作配藥室的。”護士說。
“我不怪你。我隻是奇怪，怎麼都到了文明繁榮昌盛的今天了，還有人迷戀古老的香煙。”M君憤然。
“香水發明超過2500年了，今天還有人花大價錢購買呢。”護士不屑於M的頑固，“有些東西是傳統，得尊重。”
“我反正是堅決的戒煙主義者。”M君走到掛在牆上的觸摸屏前，順手點開李卓的病曆。
“好著呢他，壯得跟牛一樣。”護士笑，“所有生理指標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可他整整昏迷了5天！這沒法子解釋。”
“也許他隻是太累睡著了。以前也有這種例子，隻是時間沒有他那麼長。你等醫生回來可以問問診斷結果。”護士說，“我看他沒什麼事兒，就是做夢，眼球兒快速轉動得賽過波浪鼓。”
“一直在做夢啊！”M君叩擊觸摸屏，心中似有所悟。
那邊李剛和李卓說笑著走出來，李卓給M君當胸一拳，“嗬嗬，這幾天嚇得你們不輕吧！我可美了。”四下裏找醫生，找不著就徑直坐到醫生的座位上，“可惜說起來老田和大夫都不信。”
“是，看老田的表情你好像在說聊齋。”M君拖兩把凳子過來，扔給李剛一把，“你到底怎麼了？實話實說，尤其是——”他一指李剛，“你遠房親戚為了你不辭辛苦跑了38萬千米。”
李剛被M君的義正辭嚴嗆得連連咳嗽，護士連忙遞上一杯水。他低低說聲“謝謝”，安定心思準備聽李卓細細話來。剛才抽煙的功夫兩個人隻顧敘舊，沒談月球上發生的事情。
“我說的都是實話。大夫能證明我精神狀態十分正常。”李卓笑，湊近M君和李剛，“我就是站在觀察窗前玩PSP，這很無聊。但是對一個在月球上常駐、LTP就和地球沙漠下雨一樣雖然稀奇但又很平常的人來說，玩PSP才叫好娛樂。我剛過了第7關，就覺察到窗外有一道雲霞。是雲霞，蓬鬆的雪白的但泛著紅光的棉花狀的東西，就像每次你坐飛機看到的窗外的那些棉花狀東西。我下意識地打開了PSP的錄像功能。但是在翻動菜單的時候，我看到她從雲霞裏走出來。我愣住了。等我反應過來，那菜單也找到了，舉起PSP的時候，她卻消失不見了。我十分惆悵，喊著她的名字讓她站住等一會兒我。然後，我仿佛有一種靈魂飄出了身體的虛脫的感覺，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你居然叫出了她的名字。”李剛呲牙，“這難道也是因為‘六度空間理論’！”
“不用那理論你也知道她是誰。在月球上，能穿著廣袖曳地的曲裾錦袍、懷裏還抱著白兔子的人，除了她還有誰呢？”
“嫦娥！”李剛、M君和護士異口同聲地驚呼。
沉默片刻，李剛說：“我以前讀的科幻小說裏，有一篇說是登月的地球人在月球山洞裏找到了一個叫嫦娥的機器人，不過零件已經快更換完了。”
“她不是機器人。”
“還有一篇，說是叫嫦娥的宇航員因為飛船失事，不小心進入古代，遇到了後羿。後羿幫她修好了飛船，兩個人一起到月球上去了……”
“她沒穿越，拜托，她知道我是誰，我們是誰，她能交替用古漢語和現代語言和我對話，她了解地球上人類文明的發展。你們知道我有曆史學學位。”李卓說。
“對了，我也讀過那麼一篇科幻小說，是一個外星人想接觸地球人，就化身為地球人傳說中的神仙形象，比如嫦娥。”M君插進一句話，抹抹額頭的汗，“難道不會是你潛意識的一種現實投射？”
“我不看科幻小說。嫦娥，我見到的嫦娥，非機器人非外星人非穿越，就是嫦娥。她從公元前25世紀帝嚳的時代一直活到了今天！”李卓越說越激動，抓起護士遞過來的水一飲而盡。
“那她得有5000歲。”M君嘟囔，“您覺得現實嗎？”
“月球的一天是地球的一個月，那麼有個星球上的一天是地球的一年也可能。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地球上的5000年也就相當於人家星球上的5000天，碰到像木星那種大質量行星，一年要700到800天，5000天也不過就是7到8年的功夫。為什麼不現實？”
“那她的生物鍾得紊亂成什麼樣子啊。”李剛清理著亂七八糟的思路——嫦娥，還吳剛捧出桂花酒呢，他反問道：“我們上月球才多長時間啊都得倒時差，你們住了幾個月幾年就得服用調節生理的藥物，她嫦娥跑到一自轉公轉巨緩慢的星球上去，她怎麼適應的？這還沒說她是怎麼過去的呢。”
“你們聽我慢慢說啊！這麼著急反駁我，是科學的態度嗎？”李卓鎮定下來，回應眾人的疑惑。
李剛深呼吸，和M君交換了一個眼色，“好吧，你說，我們先不問。”
“這就對了。你們看人家老田，雖然鑒定我是神智不清，但人家可是一字兒不拉地聽我講完了才說的。”
“你要再說廢話我們就不聽了，把香煙都拿出去散了。”
“別別，我說，美事兒幹嘛不說呢。”李卓笑，從李剛兜裏翻出一根香煙，在護士警惕的目光中將煙放在鼻孔下嗅，“我有一陣子是什麼都不知道了，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團雲霧之中，伸手都看不見自己的手指頭。我有點慌張，可我也算走南闖北的人啊，山洪、地震、台風啥沒經曆過，再說我還沒成家完成繁衍下一代遺傳我優秀DNA的使命，我怎麼能命喪月球呢，不該啊。我就很快鎮定下來了。然後，霧散了，我在月球的上空飛。那時候，我想我一定在做夢。我沒穿野外作業服，我沒帶供氧裝置，我怎麼能在月球上麵飛？那樣的話我應該在幾秒鍾內就被凍死，根本來不及呼吸。”
“基地內外的壓力差就能擊穿你的血管，凍死前你就先被壓成紙片了。”M君冷笑。
李卓點頭：“是啊，所以那時候我真是又驚懼又享受啊。月海月丘，平靜的大地，似乎蟄伏著無數怪獸，又仿佛早已是死亡的地獄，我看得真切，早就熟悉的月麵，突然之間又好像陌生。我最後分不清自己在哪裏飛，覺得自己好像是一段紀錄片中的噪點。”他頓了頓，繼續說道：“頭頂忽然有巨大的陰影，那是座環形山的陡壁，我眼看著就要撞上去了。我揮動四肢，那身體根本不聽從我的指揮。於是我隻好閉上眼睛，等著撞擊時候的疼痛驚醒這場奇異的夢。然後我果然醒了，站在一個很大的洞穴中，麵前是精美的漢白玉建造的三間四柱三樓牌坊，牌坊正中刻著三個大字‘廣寒宮’。牌坊下一條漢白玉石鋪砌的道路，蜿蜒至遠方。洞穴中的空氣新鮮純淨，如同地球上森林的雨後。我就沿著那條路走下去，路上陽光燦爛，溫度適宜，路兩旁漸漸有了花草樹木，一條清亮的河水，一道曲折的遊廊，一個舒適的小亭子。我覺得我是在地球上，在北京最大的公園裏，要是有賣烤羊肉串和啤酒的大排檔就更像一個完美的夏天了……”
“見到吳剛沒有？”一時間李剛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那真是個開心的哥兒們，花花草草都和他的親生孩子似的，看見它們就笑得見牙不見眼，整天就在廣寒宮裏轉悠伺候他的孩子。”李卓繼續沉浸在回憶當中，“哦，還釀酒。桂花酒真是沒的說，天下第一美酒啊。”
“你看見那棵高500丈、永遠砍不倒的桂花樹了嗎？”護士的興趣還真是獨特。
“桂花樹倒是有，長得也挺高大，500丈不能，頂多20米。而且吳剛的斧頭早就鏽爛了，他沒有磨刀石。”李卓說，“他愛那些樹像心肝兒寶貝似的，怎麼會去砍呢。”
“繼續繼續。”M君示意李卓別跑題。
“吳剛見到我挺高興的，但是他口音太重，又是古代山西方言，我一個字兒也沒聽懂。好在他拿了桂花酒來，又端上幾個清淡小菜，我們吃喝了一陣，就像老朋友了。”
李剛覺得M君的臉色快和月球表麵一樣黑了，耐著心提醒李卓，“嫦娥該出來了吧？”
“是啊，是啊，我也一直在找嫦娥呢。跟吳剛那兒指手畫腳了半天，他才醒悟過來，就帶著我找。原來廣寒宮老大了，有12個花園，每個花園裏都有一間寬敞的宮殿——玉石台楠木柱琉璃瓦，修得又大氣又精致，殿堂裏堆放了許多寶物，花花綠綠的我一時半會兒也看不過來，再說光想著找嫦娥了。”李卓忽然靦腆起來，“嗬嗬”一樂，“不是我好色，是女性太少見到了。咱們基地裏，就連護士都是男的。”
男護士“哼”了一聲，掉頭走開了。
李卓壓低聲音：“這護士都聽我說第二遍了還這麼有興趣，我故意趕他走的。”馬上恢複了大嗓門：“後來終於讓我把嫦娥找到了。就在那獅子林旁，九曲流斛溪畔，雲度亭中，嫦娥穿著金銀二色線繡花雪白的衫裙，披了長長的綠色絲帛，正和一隻肥嘟嘟的白兔子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