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自健這時候才說：“從策劃到決策，ATS計劃是人類曆史上第一個完全由‘他物’操作的重大工程。人類在這麼重大關乎種族前途的問題上，竟然放棄了任何思考，而把巨大的權利和風險，都交給了超級計算機。”他笑起來，“未來地球氣候是否如人所願，人類能否活得舒適快樂，全在於超算今天晚上表現正常，不發神經。”
“對啊，那它會表現正常嗎？”趙晨光焦躁。
方自健說：“不知道。但這二十年來超算沒有出過差錯。”
“不等於它以後不會出錯。”趙晨光焦急，“時間快到了。你們，真的要束手旁觀嗎？”
“老楊，你怎麼說？”方自健叫嚷。
窗外的雨還在下，嫦娥2號探測器仍然在柯伊伯帶，代表人類文明前行。超算代表的機器智慧也在日漸成長，終有一天會獨立於人類存在。那一天會不會是今天？
楊誌遠終於回答：“我在想，我是個成年人，如果社會責任感連一個15歲的孩子都比不上，實在說不過去。”
2065年3月18日 北京時間PM22：40 昌平中學聯盟天文台
工作台上，南半球的天空藍得透亮清澈。天頂中，太陽閃動著璀璨的光芒，惠靈頓聯合觀測站正沐浴在光芒之中。
林奕已經連接上了觀測站，可以隨時進入其虛擬站房展開觀察，但她心神不寧，遲遲沒有踏進虛擬投影區域。
“小桂還沒有結果嗎？”她問。
趙晨光搖頭。
“你覺得那些產生‘我識’的超算首先會維護自己的利益，”林奕清理趙晨光的思路：“如果環境溫度升高會給超算帶來諸如芯片過熱、能源供應緊張、數據紊亂等問題，超算就可能采取特別手段保護自己。”
趙晨光點頭。
林奕就問：“那你認為超算會采取什麼手段？如果那19台超算拒絕執行ATS的命令，ATS會強行關閉它們，啟動備用超算。別忘記還有超算監測中心在！”
“學姐，”趙晨光提醒，“超算監測中心也是一台超算，名字叫女媧。”
林奕愣住。
2065年3月18日 北京時間PM23：00 月球國際天文台
方自健的表情說不上開心還是憂愁，對30萬公裏外的楊誌遠說：“我把小桂模擬的結果遞交上去了。”
“好。我們分別向兩個不相幹的部門彙報了計算結果。但這報告改變不了什麼。”楊誌遠說，“小桂也隻是模擬了一種可能。”
在這種可能裏，那19台超算由於升溫產生了一些問題被替換了，對整個網絡來說它們無足輕重，ATS被嚴格無誤地執行了。但在ATS執行過程中，超算之間的大規模數據整合與調控達到千兆億次，幾十億個參數瞬間湮滅又產生，女媧的監察控製能力無法跟上，對超算智能的禁錮將被突破。
小桂的模擬到這裏結束。禁錮突破後會怎樣，它以參數不夠拒絕了，留下無盡的想象空間。
“極大的可能：矽基生命的文明，”方自健吹聲口哨，“自明日始。嗬嗬。”
楊誌遠點頭：“是誕生一個異類文明還是忍受極度嚴寒，這需要全體人類進行選擇。”
2065年3月18日 北京時間PM23：20 貴州平塘縣大窩氹天文台
“會是這樣的未來？”趙晨光懷疑，“我還以為，僅僅隻會影響到ATS。”
楊誌遠鼓勵他：“談談你的想法。”
趙晨光說：“那19台超算拒絕執行命令被替換，超算就會分成兩派，一派支持ATS，一派要求保護低溫地區的現狀。它們之間會發生邏輯錯誤。如果女媧因此判斷超算出現嚴重的‘我識’，幹擾超算工作，那ATS將無法執行。”
林奕盯住趙晨光，突然問：“你一根本不懂天文的人你到天文社來幹什麼？”
“你別亂猜，”趙晨光趕緊聲明，“我雖然天文不咋地，但我對電腦比較有了解，11歲時我參加過‘給超算找Bug’的亞洲區比賽，要不是腮腺炎，我能衝進前10去……”
“那你該去超算愛好社，”林奕的目光依然壓迫著趙晨光，“你跑到我這兒來，是想通過我的係統黑掉ATS嗎？”
趙晨光大笑：“你編科幻吧你！我來這兒，隻是想追你而已。”
林奕聽到了這個晚上最荒唐的話，她有點氣憤又有點尷尬，厲聲道：“別胡說八道了你！”
“我沒胡說八道。”趙晨光認真地說，“馬上ATS就會改變這個世界了，不管這改變是好還是壞，我都願意陪著學姐你接受它，在新的世界中尋找我們的未來。”
林奕想要再說些什麼，張開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楊誌遠看著這兩個少年，微笑。在這充滿未知的黑夜，隻有少年們的眼睛是明亮的。
2065年3月18日 北京時間PM23：50 月球國際天文台
方自健對麵前的楊誌遠、趙晨光、林奕擺手：“執行部的信號要進來了。不能再聊了。”
“對小桂的報告，上麵沒有反應嗎？”林奕問。
“沒有。也許我們神經過敏，也許上麵早有對策。也許，那報告根本就送不上去。所有通訊方式都在超算掌控之中。”方自健微微皺眉，“我們明天見。”
楊誌遠歎息：“哪怕是推遲執行ATS，也不可能嗎？”
方自健苦笑：“我們人微言輕。老楊，既能生活在溫暖如春的地方又能目睹一個異類文明誕生，也算前無古人的珍貴經曆。”
“但那是異類文明，會不會對我們有害？”趙晨光問。
“矽基文明嗎？它自有生存之道。我覺得人類的資源對它來說都是垃圾。”方自健扮個鬼臉，“地球不夠大的話，還有太陽係，足夠容得下兩種文明形態。”
信號鈴聲響。楊誌遠等人的虛擬形象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型“地球-太陽實時狀態展現係統”，還有明眸皓齒的虛擬姑娘Sunny。
“文昌，這裏是月球國際天文台，‘燃火者’監測正常。”方自健報告。
Sunny盯住方自健看，直到把他看得出汗，才問：“你要求推遲執行ATS？”
“是。”方自健點頭，“我認為對這個計劃執行後的結果估計不足。”
“時機正好，無法因少數幾個人的懷疑就改變。抱歉。”Sunny說。
“不客氣。”方自健深呼吸，“這又不是你的錯。”
“等地球花開，指揮中心會安排你到地球休養。你想去哪裏？”Sunny問。
“大窩氹。”方自健立刻回答，“我喜歡FAST。”
Sunny微笑，揮舞漂亮的手，宣布：“時間到了。”
地日虛擬係統上，出現一行小字：
北京時間AM 00：00 2065年3月19日
2065年3月19日 北京時間AM00：00 文昌國際宇航中心ATS執行部
“燃火者”一艘艘投進了太陽的火焰之中，27艘漂亮的人類文明的結晶須臾不見，隻有火焰在狂舞。
“文昌，國際衛星聯絡處，相關衛星已經關閉。”
“文昌，國際航空聯絡處，相關航班已經取消。”
“文昌，國際空間站聯絡處，各空間站已改變軌道，站上乘客均已進入防護艙。”
“文昌，超算監測中心，監測正常。”
太陽上用黑色小旗標定的色球層區域突然明亮起來，耀眼的光芒即便是用虛擬係統表現，也刺得觀察者的眼睛睜不開。
太陽色球層中，光芒持續增長著。
27艘“燃火者”按照設計要求有條不紊一一爆炸，刺激太陽，促使其產生了預期中的耀斑噴發。
控製大廳中響起一片歡呼聲和掌聲。
“M5.9，X1.2，X2.8，”監測站不斷報告著耀斑等級，聲音都一蹦三尺高：“X5.3！最高級別！噴發達到預定值！”
2065年3月19日 北京時間AM00：11 月球國際天文台
太陽中的增亮區域噴射出長長的火焰，紅色瞬間占據了整個虛擬圖像，映照到方自健臉上。
方自健整個人都是紅彤彤的，他不由得也鼓掌，甚至擁抱Sunny。
“誇父”太陽觀測站的偽三胞胎一起出現，依然擠成一團，笑嘻嘻地說：“酒！開瓶酒。”
“好，幹杯。”方自健比了個動作。管它什麼矽基碳基，如此宏大的行動，該為地球一醉。
偽三胞胎一起抬臂。一道光芒切了過來。瞬間火花亂竄。三胞胎的圖像抖動了幾秒，隨著一聲震響，突然消失了。
方自健急忙看向地日虛擬係統，“誇父”太陽觀測站正在燃燒，隨即爆炸。
仿佛被巫婆的掃帚掃中了一樣，地日之間的人類設施一個個爆炸，產生一朵朵小火花，翻騰盛開在黑色的宇宙絨布上，有邪惡的美麗。
地日虛擬係統開始抖動，像是被這恐怖的意外嚇傻了。Sunny也抖動起來。忽然，虛擬的地球、太陽還有Sunny都消失了。通信頻道中一片雜亂，瞬間無聲。
方自健的雙手顫動著，卻不敢絲毫遲疑，急忙按下麵前操縱台上的一個按鍵。那是一個啟動指令，立刻打開設在繁星3號和超算網絡接口上的一道邏輯鎖。
這樣，即便有矽基文明誕生，起碼繁星3號在一段時間內，依然是人類的工具。
2065年3月19日 北京時間AM00：21 昌平中學聯盟天文台
耀斑開始爆發後，林奕就全力以赴追蹤耀斑的變化，毫不理睬身邊的趙晨光。此時，林奕看到了地日之間最悲慘的一幕。她的心髒忽然就不跳了，有那麼一會兒，她覺得自己連呼吸都停頓了。
林奕滿臉淚水，她憤怒地衝趙晨光叫嚷：“你說中了！都讓你說中了！超算殺死了他們！那些在太空的航天員和科學家！”
趙晨光牽住她的手，拉她往外跑。
“你要幹嘛你！”林奕狠狠甩掉他的手。
“你看，那邊！”趙晨光指指天空。
天邊，一片片絢爛的色彩閃動，光彩奪目。
“極光啊！”趙晨光提醒林奕，“太陽風電離了大氣層引起的。”
林奕看著平時隻有在高緯度地區才會顯現的極光，驚懼的腦子才一點點恢複了感覺，“太陽風過來了，對那些氣候觸發點起作用了嗎？”
趙晨光搖頭：“現在還不知道，要等各地方的消息。這雪是越來越大了。”
趙晨光就把大衣脫下來披在林奕身上。
2065年3月19日 北京時間AM00：45 貴州平塘縣大窩氹天文台
地日空間中淩亂得一塌糊塗，90多個無人和載人的空間器被瞬間直射而來的高能摧毀。人類在“地球-太陽”間的設施均無幸免。
楊誌遠關閉了直播。他轉過頭，問小桂：“這個結果，你怎麼沒有算到呢？這就是矽基文明的開始嗎？”
小桂沉默不語。
楊誌遠穿好外套：“我要出去走走。你看門。以後無論多麼艱難的情況，我都不會關閉你。我們得做好準備，迎接戰爭的到來。”
小桂的鐵皮外殼中嗚咽了一聲。
楊誌遠說：“是的，戰爭！我們將像猴子一樣拿著棍棒打仗，超算會占據上風。但我們沒有退路。”他忽然笑，“方自健這家夥在的話，一定會說，自己造的超算，就要有超算超過自己該怎麼辦的預期啊！”“注釋1”文昌：這裏指文昌國際宇航中心，一個虛構的宇航城市，包括發射中心，宇航大學，宇航博物館和圖書館，以及國際宇航活動管理機構等。
“注釋2”國際空間環境地基檢測中心，以及下文中的全球環境與安全監測中心、國際深空探索器監測中心都是虛構的，負責空間以及地球表麵各種物理參數監測的機構。
“注釋3”超算監測中心：全球超級計算機監測中心的簡稱。未來，由於超級計算機數量和能力的快速提升，擔心超級計算機會不會對人類有危害，因為出現了專門監視和評估超級計算機的國際機構。下文中出現的‘超算’均指的是超級計算機。
“注釋4”ATS：Activate the sun的簡稱，其目的是激活太陽，產生太陽風暴，從而改變地球的氣候。
“注釋5”L5朗格朗日點：地球和太陽之間的引力平衡點，是觀察太陽的絕佳位置。
“注釋6”兩暗一黑三起源：指天文望遠鏡的工作任務，兩暗是指暗物質和暗能量，一黑是黑洞，三起源則是天體、宇宙和生命的起源。
“注釋7”惠靈頓聯合觀測站：一個虛構的國際天文機構，負責天文教育、天文觀測組織、大眾宣教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