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陳平入見漢王,漢王正憂心時局,亟顧語陳平道:“天下紛紛,究竟何時得了?”平答說道:“大王所慮,無非是為著項王,臣料項王麾下,不過範亞父,項羽尊範增為亞父。鍾離昧等數人,算做項氏忠臣,替他出力。大王若肯捐棄巨金,賄通楚人,流言反間,使他自相猜疑,然後乘隙進攻,破楚自容易了。”漢王道:“金銀何足顧惜?但教折除敵焰,便足安心。”說著,即命左右取出黃金四萬斤,交與陳平,任令行事。平受金退出,提出數成,交與心腹小校,使他扮做楚兵模樣,懷金出城,混入楚營,賄囑項王左右,偏布謠言。俗語說是錢能通神,有了黃金,沒一事不能照辦,大約過了兩三日,楚軍中便紛紛傳說,無非是嫁誣鍾離昧等,說他功多賞少,不得分封,將要聯漢滅楚等語。項王素來好猜,一聞訛傳,就不禁動了疑心,竟把鍾離昧等視做貳臣,不肯信任。惟待遇範增,尚然如故。範增且請速攻滎陽,休使漢王逃走,項王遂親督將士,把滎陽城團團圍住,四麵猛撲,一些兒不肯放鬆。
漢王恐不能守,姑遣人與楚講和,願劃滎陽為界,將滎陽東麵屬楚,西麵屬漢。項王未肯遽允,不過因漢使前來,就也遣使入城,遞一個回話手本,且借此探察城中虛實。這也由項王中氣漸枵,故願遣使入城,否則已將漢使殺斃,何用回報!哪知被陳平湊著機會,擺就了現成圈套,好教楚使著迷,墮入計中。楚使未曾預防,貿然徑入,先向漢王報命。漢王已由陳平指導,佯作酒醉,模模糊糊的對付數語。楚使不便多言,即由陳平等導入客館,留他午宴。陳平等走了出去,楚使靜坐片刻,便有一班仆役,抬進牛羊雞豚,及美酒佳肴,向廚房中趨入。楚使心中暗想,莫非漢王格外優待,須要饗我太牢盛饌,所以有許多物品,扛抬進來。已而又由陳平趨進,問及範亞父起居,並詢亞父有無手書?楚使道:“我奉項王使命,為了和議而來,並非由亞父所遣。”陳平聽了,故意失色道:“原來是項王使人。”說著又去。未幾即有吏人跑入廚房,指令仆役,盡將牲餼酒肴等抬出,且聽他廚下私語道:“他不是由亞父差來,怎得配饗太牢呢?”楚使不禁驚愕,俟各物抬去後,竟好一歇不見動靜。到了日影西斜,饑腸亂鳴,才見有一兩人搬入酒飯,放在案上,來請用膳。楚使大略一瞧,無非是蔬食菜羹等類,連魚肉都不見麵,不由得怒氣上衝。本想拒絕不吃,隻因肚饑難熬,胡亂的吃了少許。不料菜蔬中帶著臭味,未能下咽,而且酒也是酸的,飯也是爛的,叫他如何適口?越看越惱,當時放下杯箸,大踏步走出客館,但與門吏說了一聲辭別,匆匆出城去了。分明是個飯桶。
城中守吏,並不阻擋,由他自去。他竟一口氣跑回軍營,入見項王。便一五一十的限告明白,且言亞父私通漢王,應該防著。項王怒道:“我前日早有傳聞,還道他是老成可靠,不便遽信人言,哪知他果有通敵情事!這個老匹夫,想是活得不耐煩了!”說著,便欲召入範增,當麵詰責。還是左右替增排解,請項王勿可過急,待有真憑實據,方可加罪,否則恐防敵人詭謀,不宜遽信雲雲。如陳平的反間計,尚易窺破,隻因項羽躁急,乃入彀中。項王乃暫從含忍,不遽發作。
獨範增尚未得知,一心思想,要為項王設法滅漢。他見項王為了和議,又複把攻城事情,寬懈下去,免不得暗暗著急,因此再入見項王,仍請督勵將士,速下滎陽。項王已心疑範增,默默無言。範增急說道:“古人有言: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從前鴻門會宴時,臣曾勸大王速殺劉季,大王不從臣言,因致養癰貽患,挨到今日,複得了天賜機會,把他困住滎陽,若再被逃脫,縱虎離山,一旦卷土重來,必不可敵,臣恐我不逼人,人且逼我,後悔還來得及麼!”項王被他一詰,忍不住一種悶氣,便勃然道:“汝叫我速攻滎陽,我非不欲從汝,但恐滎陽未必攻下,我的性命,要被汝送脫了!”
範增摸不著頭腦,隻對著項王雙目睃著。忽然想到項王平日,從沒有這等話說,今定是聽人讒間,故有是語。因也忍耐不下,便向項王朗聲道:“天下事已經大定,願大王好好自為,勿墮敵人狡計,臣年已衰老,原宜引退,乞賜臣骸骨,歸葬鄉裏便了。”說畢,掉頭徑出。項王也不挽留,一任增回入本營。增至此已知絕望,遂將項王所封曆陽侯印綬,遣人送還項王,自己草草整裝,即日東歸。一路走,一路想,回溯近幾年來,為了項王奪取天下,費盡了無數心機,滿望削平劉漢,好教項王混一宇內,自己亦得安享榮華,聊娛暮景。偏偏項王信讒加忌,弄得功敗垂成,此後楚國江山,看來總要被劉氏奪去,一腔熱血,付諸流水,豈不可歎!於是自嗟自怨,滿腹牢騷,日間躑躅途中,連茶飯都無心吃下,夜間投宿逆旅,也是睡不得安,翻來複去,好幾夜不能合眼。從來愁最傷人,憂易致疾,況範增已年逾七十,怎經得起日夕煩悶,鬱極無聊!因此迫成疾病,漸漸的寒熱侵身,起初還是勉強支持,力疾就道,忽然背上奇痛得很,才閱一宵,便突起一個惡瘡。途次既無良醫,增亦不願求生,但思回見家人,與他永訣。所以臥在車中,催趲速行。將到彭城,背疽越痛越大,不堪收拾,增亦昏迷不醒。尚有幾個從人,見他死在目前,不得不暫停旅舍。過了兩日,增大叫一聲,背疽暴裂,流血不上,竟爾身亡,壽終七十一歲。時已為漢王三年四月中了。急點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