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演戲之盛,甲於天下。地當尺五天邊,處處歌台舞榭;人在大千隊裏,時時醉月評花。真乃說不盡的繁華,描不盡的情態。一時聞聞見見,怪怪奇奇,事不出於理之所無,人盡入於情之所有,遂以遊戲之筆,摹寫遊戲之人。而遊戲之中最難得者,幾個用情守禮之君子,與幾個潔身自好的優伶,真合著《國風》好色不淫一句。先將紳中子弟分作十種,皆是一個情字。
一曰情中正,一曰情中上,一曰情中高,一曰情中逸,一曰情中華,一曰情中豪,一曰情中狂,一曰情中趣,一日情中和,一曰情中樂;再將梨園中名旦分作十種,也是一個情字。
一曰情中至,一曰情中慧,一曰情中韻,一曰情中醇,一曰情中淑,一曰情中烈,一曰情中直,一曰情中酣,一曰情中豔,一曰情中媚。這都是上等人物。還有那些下等人物,這個情字便加不上,也指出幾種來。一曰淫,一曰邪,一曰黠,一曰蕩,一曰貪,一曰魔,一曰祟,一曰蠹。大概自古及今,用情於歡樂場中的人,均不外乎邪正兩途,耳目所及,筆之於書,共成六十卷,名曰《品花寶鑒》,又曰《怡情佚史》。書中有賓有主,不即不離,藕斷絲連,花濃雲聚。陳言務去,不知費作者幾許苦心;生麵別開,遂能令讀者一時快意。正是:鴛鴦繡了從教看,莫把金針暗度人。
此書不著姓名,究不知何代何年何地何人所作。書中開首說一極忘情之人。生一極鍾情之子。這人姓梅,名士燮,號鐵庵。江南金陵人氏;是個閥閱世家,現任翰林院侍讀學士,寓居城南鳴珂裏。其祖名鼎,曾任吏部尚書;其父名羹調,曾任文華殿大學士,三代單傳。士燮於十七歲中了進士,入了翰林,迄今已二十九年,行年四十六歲了。家世本是金、張,經術複師馬、鄭。貴胃偏祟儒素,詞臣竟屏紛華。藹藹乎心似春和,凜凜乎卻貌如秋肅。
人比他為司馬君實、趙清獻一流人物。夫人額氏,也是金陵大家,為左都禦史顏堯臣之女,翰林院編修顏莊之妹,父兄皆已物故。這顏夫人今年四十四歲,真是德容兼備,賢淑無雙,與梅學士唱隨已二十餘年。二十九歲上夢神人授玉,遂生了一個玉郎,取名子玉,號庚香。這梅子玉今年已十七歲了,生得貌如良玉,質比精金,寶貴如明珠在胎,光彩如華月升岫。而且天授神奇,胸羅鬥宿,雖隻十年誦讀,已是萬卷貫通。士燮前年告假回鄉掃墓,子玉隨了回去,即入了泮,在本省過了一回鄉試未中,仍隨任進京,因回南不便,遂以上舍生肄業成均,現從了浙江一個名宿李性全讀書。這性全係士燮鄉榜門生,是個言方行矩的道學先生。顏夫人將此子愛如珍寶,讀書之外時不離身。宅中丫鬟仆婦甚多,仆婦三十歲以下,丫鬟十五歲以上者,皆不令其服侍子玉,恐為引誘。而子玉亦能守身如玉,雖在羅綺叢中,卻無紈絝習氣,不佩羅囊而自麗,不傅香粉而自華。惟取友尊師,功能刻苦;論今討古,誌在雲霄。目下已有景星慶雲之譽,人以一睹為快。
一日,先生有事放學,子玉正在獨坐,卻有兩個好友來看他。一個姓顏名仲清,號劍潭,現年二十三歲,即係已故編修顏莊之於,為顏夫人之侄。
這顏莊在日,與士燮既係郎舅至親,又有雷陳至契。不料於三十歲即赴召玉樓,他夫人鄭氏絕食殉節。那時仲清年甫三齡,士燮撫養在家,又與鄭氏夫人請旌表烈。仲清在士燮處,到十九歲上中了個副車。是年士燮與其作伐,贅於同鄉同年現任通政司王文輝家為婿。這王文輝是顏夫人的表兄,與仲清親上加親,翁婿甚為相得。那一位姓史名南湘,號竹君,是湖廣漢陽人,現年二十四歲,已中了本省解元。父親史曾望現為吏科給事中。這兩人同是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但兩人的情性卻又各不相同。仲清是孤高自潔,坦白為懷。將他的學問與子玉比較起來,子玉是純粹一路,仲清是曠達一路。一切人情物理,仲清不過略觀大概,不求甚解。子玉則鉤探索隱,精益求精。
往往有仲清鄙夷不屑之學,經子玉精心講貫,便覺妙義環生。
亦有子玉所索解不得之理,經仲清一言點悟,頓覺白地光明。
這兩個相聚十餘年,其結契之厚,比同胞手足更加親密。那南湘是嘯傲忘形,清狂絕俗,目空一世,倚馬萬言,就隻賞識子玉、仲清二人。
這日同來看子玉,門上見是來慣的,是少爺至好,便一直引到書房與子玉見了。仲清又同子玉進內見了姑母,然後出來與南湘坐下。三人講了些話,書僮送上香茗。南湘見這室中清雅絕塵,一切陳設甚精且古,久知其胸次不凡,又見那清華尊貴的儀表,就是近日所選那《曲台花譜》中數人,雖然有此姿容,到底無此神骨。但見其謙謙自退,訥訥若虛,究不知他何所嗜好,若有些拘執鮮通,膠滯不化,也算不得全才了。便想來試他一試,即問道:“庾香,我問你,世間能使人娛耳悅目,動心蕩魄的,以何物為最?”子玉驀然被他這一問,便看著南湘,心裏想道:“他是個清狂瀟灑人,決不與世俗之見相同,必有個道理在內。”便答道:“這句話卻問得太泛,人生耳目雖同,性情各異。有好繁華的,即有厭繁華的。有好冷淡的,也有嫌冷淡的。譬如東山以絲竹為陶情,而陋室又以絲竹為亂耳。有屏蛾眉而弗禦,有攜姬妾以自隨。則娛耳悅目之樂既有不同,而蕩心動魄之處更自難合,安能以一人之耳目性情,概人人之耳目性情?”南湘道:“不是這麼說,我是指一種人而言。
現在這京城裏人山人海,譬如見位尊望重者,與之講官話,說官箴,自頂至踵,一一要合官體,則可畏。見酸腐措大,拘手攣足,曲背聳肩而呻吟作推敲之勢,則可笑。見市井逐臭之夫,評黃白,論市價,俗氣熏人,則可惡。
見俗優濫妓,油頭粉麵,無恥之極,則可恨。你想,凡目中所見的,去了這些,還有那一種人?”子玉正猜不著他所說什麼,隻得說道:“既然娛悅不在聲色,其唯二三知己朝夕素心乎?”仲清大笑。南湘道:“豈有此理!朋友豈可雲娛耳悅目的?庾香設心不良。”說罷哈哈大笑。子玉被他們這一笑,笑得不好意思起來,臉已微紅,便說道:“你們休要取笑。我是這個意思:揮麈清淡,烏衣美秀,難道不可娛耳,不可悅目?
醇醪醉心,古劍照膽,交友中難道無動心蕩魄處麼?”南湘笑道:“你總是這一間屋子裏的說話,所見不廣,所遊未化。”即從(靴)裏取出一本書來,送與子玉道:“這是我近刻的,大約可以娛耳悅目,動心蕩魄者,要在此數君。”仲清笑道:“你將此書呈政於庾香,真似蘇秦始見秦王,可保的你書十上而說不行。他非但沒有領略此中情味,且未見過這些人,如何能教他一時索解出來?”子玉見他們說得鄭重,不知是什麼好書,便揭開一看,書目是《曲台花選》,有好幾篇序,無非駢四儷六之文。南湘叫他不要看序,且看所選的人。子玉見第一個題的是:
瓊樓珠樹袁寶珠
寶珠姓袁氏,宇瑤卿,年十六歲。姑蘇人。隸聯錦部。善丹青,嫻吟詠。其演《鵲橋》、《密誓》、《驚夢》、《尋夢》等出,豔奪明霞,朗涵仙露。正使玉環失寵,杜女無華。纖音遏雲,柔情如水。《霓裳》一曲,描來天寶風流。春夢重尋,譜出香閨思怨。平時則清光奕奕,軟語喁喁,勵誌冰清,守身玉潔。此當於鬱金堂後築翡翠樓居之。因贈以詩:
舞袖輕盈弱不勝,難將水月比清澄。
自從珠字名卿後,能使珠光百倍增。
瘦沈腰肢絕可憐,一生愛好自天然。
風流別有消魂處,始信人間有謫仙。
子玉笑道:“這不是說戲班裏的小旦麼?這是那裏的小旦,你讚得這樣好?”仲清道:“現在這裏的,你不見說在聯錦班麼?”於玉道:“我不信,這是竹君撒謊。我今年也看過一天的戲,幾曾見小旦中有這樣好人?”南湘道:“你那天看的不知是什麼班子,自然沒有好的了。”子玉再看第二題的是:瑤台璧月蘇惠芳惠芳姓蘇氏,字媚香,年十七歲。姑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