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賣煙壺老王索詐 砸菜碗小旦撒嬌(1 / 3)

話說魏聘才回來,書房中已吃過飯了,正在躊躇,想到外麵館子上去吃點心。走到賬房門口,忽見一個小廝,托著一個大方盤,內放一隻火鍋,兩盤菜,熱氣騰騰的送進去了。隨後見有管事的許順跟著進去,見了聘才,便問:“大爺用過飯沒有?”聘才道:“才從外頭送信回來的。”許順道,“既沒用飯,何不就請在帳房吃罷。”這許順夫婦是顏夫人賠房過來的,一切銀錢賬目皆其經手。聘才進了帳房,許順要讓聘才先吃,聘才不肯,拉他同坐了。

吃過了飯,許順泡了一碗釅茶遞給聘才,說了一會閑話。

看壁上的掛鍾已到未初,偶然看見一個紫竹書架上有幾本殘書,順手取了兩本看時,卻是抄寫的曲本,無非是《牡丹亭》、《長生殿》上的幾支曲子。又取一本薄薄的二三十頁,卻是刻板的,題著《曲台花選》。略翻一翻,像品題小旦的。再拿幾本看時,是不全的《綴白裘》。聘才道:“這兩本書是自己的麼?想來音律是講究的。”許順道:“那裏懂什麼音律,不知是那個爺們撂在這裏的。”聘才要借去看看,許順道:“隻管拿去。”聘才袖了出來,到自己房裏,歪在炕上,取那本《花選》看了一會,記清了八個名氏。一麵想道:“原來京裏有這樣好小旦,怪不得外省人說:‘要看戲,京裏去。’相公非但好,個個有絕技,且能精通文墨,真是名不虛傳。

這樣看起來,那琴官雖然生得天仙似的,隻怕未必比得上這一班”。忽又轉念道:“這書上說的,也怕有些言過其實。

若論相貌,我看世界上未必賽得過琴官。”重新又將這八個人的光景逐一摹擬一番,又牢牢的記了一記。隻見四兒跑進來說道:“同路來的葉先生找少爺說話,現在賬房裏。”聘才說:“這也奇了,他怎的到這裏來。”就將《花譜》在梳頭底下,帶上房門出來。

到了帳房,見葉茂林同著個白胖麵生的人在那裏坐著,見聘才進來,都站起了,上前拉手問好。聘才道:“葉先生到此有何貴幹?”時茂林笑嘻嘻的道:“曉得尊駕在此,特來請安的。”聘才知道他是順口的話,便道:“我還沒有來奉拜,倒先勞你的駕過來。”又問:“那位貴姓?”葉茂林道:“這是我們大掌班金二爺,來請梅大人定戲的。”聘才待再問時,隻見許順從上頭下來說道:“大人吩咐,既是正月初五以前都有人定下,初六七也使得,就是不許分包。”那金二道:“不分包這句話,卻不敢答應。正月裏的戲,不要說我們聯錦班,就是差不多的班子,那一天不分三包兩包。許二爺勞你駕,再回一聲罷。”許順道:“已經回過了,是這麼吩咐下來,再去回時,也是白碰釘子。要不然,到王大人那裏去商量罷。”金二道:“這日子呢?”許順道:“一發和王大人商量,不拘初六初七,定一天就是了。”葉茂林道:“到王大人宅子去回來,還要在此地經過。不如我在此等一等,你同許二爺去說結了,回來同走罷。”金二道:“也好。”便同許順去了。葉茂林即問聘才:“可曾看過京裏的戲?”聘才回說:“沒有。”茂林就說行頭怎樣新鮮,腳色怎樣齊全,小旦怎樣裝束好看,園子裏怎樣熱鬧,堂會戲怎樣排場,說得聘才十分高興。問起同船的人來,知琴官在曹長慶處,現今患了幾天病,也漸漸好了。

琪官定於臘月初十日上台,其餘各自跟他師傅,也有在聯錦班的,也有過別班裏去的。聘才又問他的寓處,說在楊柳巷聯錦班總寓內。聘才道:“改日過來奉看。”茂林道:“這如何敢當,隻好順便去逛逛。”說著許顧已同了金二回來,已經說妥,定於正月初六日在姑蘇會館,不論分包不分包,隻要點誰的戲,不短腳色就是了。許順上去回明,付了定銀各散。是晚子玉課期,未得與聘才閑談。

次日,聘才記著葉茂林的話,吃了早飯想去聽戲,叫四兒帶了錢,換了衣裳。因元茂在書房讀書,不好約他,獨自步行出門,不多路就到了戲園地方。這條街共有五個園子,一路車馬擠滿,甚是難走。遍看聯錦班的報子,今日沒有戲,遇著傳差,聘才心上不樂,隻得再找別的班子。耳邊聽得一陣鑼鼓響,走過了幾家鋪麵,見一個戲園寫著三樂園,是聯珠班。進去看時,見兩旁樓上樓下及中間池子裏,人都坐滿了,台上也將近開戲;就有看座兒的上來招呼,引聘才到了上場門,靠牆一張桌子邊。聘才卻沒有帶著墊子,看座兒的拿了個墊子與他鋪了,送上茶壺、香火。不多一會開了戲。衝場戲是沒有什麼好看的。

望著那邊樓上,有一班像些京官模樣,背後站著許多跟班。又見戲房門口簾子裏,有幾個小旦,露著雪白的半個臉兒,望著那一起人笑,不一會,就攢三聚五的上去請安。遠遠看那些小旦時,也有斯文的,也有伶俐的,也有淘氣的。身上的衣裳卻極華美。有海龍、有狐腿,有水獺,有染貂,都是玉琢粉妝的腦袋,花嫣柳媚的神情。一會兒靠在人身邊,一會兒坐在人身旁,一會兒扶在人肩上,這些人說說笑笑,像是應接不暇光景,聘才已經看出了神。

又見一個閑空雅座內,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好個高大身材,一個青黑的臉,穿著銀針海龍裘,氣概軒昂,威風凜烈,年紀也不過三十來歲。跟著三四個家人,都也穿得體麵。自備了大錫茶壺、蓋碗、水煙袋等物,擺了一桌子,那人方才坐下。隻見一群小旦蜂擁而至,把這一個大官座也擠得滿滿的了。見那人的神氣好不飛揚跋扈,顧盼自豪,叫家人買這樣,買那樣,茶果點心擺了無數,不好的摔得一地,還把那家人大罵。聘才聽得怪聲怪氣的,也不曉得他是那一處人。

正在看他們時,覺得自己身旁,又來了兩個人。回頭一看:

一個是胖子,一個生得黑瘦,有了微須,身上也穿得華麗,都是三十來歲年紀,也有兩個小旦跟著說閑話。小廝鋪上坐褥,一齊擠著坐下。聘才聽他們說話,又看看那兩個相公,也覺得平常,不算什麼上好的。忽見那個熱鬧官座裏,有一個相公,望著這邊,少頃走了過來,對胖子與那一位都請了安。這張桌子連聘才已經是五個人,況兼那人生得肥胖,又占了好多地方,那相公來時已擠不進去。因見聘才同桌,隻道是一起的人,便向聘才彎了彎腰。聘才是個知趣的人,忙把身子一挪,空出個坐兒。這相公便坐下了,即問了聘才的姓,聘才連忙答應,也要問他名氏,忽見那胖子扭轉手來,在那相公膀子上一把抓住。

那相公道:“你做什麼使這樣勁兒?”便側轉身向胖子坐了,一隻手搭在胖子肩上。那先坐的兩個相公,便跳將下去,摔著袖子走了。隻聽得那胖子說道:“蓉官,怎麼兩三月不見你的影兒?你也總不進城來瞧我,好個紅相公。我前日在四香堂等你半天,你竟不來。是什麼緣故呢?”那蓉宮臉上一紅,即一手拉著那胖子的手道:“三老爺今日有氣。前日四香堂叫我,我本要來的,實在騰不出這個空兒。天也遲了,一進城就出不得城。在你書房裏住,原很好,三奶奶也很疼我,就聽不得青姨奶奶罵小子,打丫頭,摔這樣,砸那樣,再和白姨奶奶打起架來,教你兩邊張羅不開。明兒早上,好曬我在書房裏,你躲著不出來了。”蓉官沒有說完,把那脖子笑得眼皮裹著眼睛,沒了縫,把蓉官嘴上一擰,罵道:“好個貧嘴的小麼兒。這是偶然的事情,那裏是常打架嗎。”聘才聽得這話,說得尖酸有趣。一麵細看他的相貌,也十分可愛,年紀不過十五六歲,一個瓜子臉兒,秀眉橫黛,美目流波,兩腮露著酒凹,耳上穿著一隻小金環,衣裳華美,香氣襲人。這蓉官瞅著那胖子說道:

“三老爺你好冤,人說你常在全福班聽戲,花了三千吊錢,替小福出師。

你瞧瞧小福在對麵樓上,他竟不過來呢。”那胖子道:“那裏來這些話,小福我才見過一兩麵,誰說替他出師。你盡造謠言。”蓉官道:“倒不是我造謠言,有人說的。”蓉官又對那人道:“大老爺是不愛聽昆腔的,愛聽高腔雜耍兒。”那人道:“不是我不愛聽,我實在不懂,不曉得唱些什麼。高腔倒有滋味兒,不然倒是梆子腔,還聽得清楚。”聘才一麵聽著,一麵看戲。第三出是《南浦》,很熟的曲文,用腳在板凳上踏了兩板,就倒了一杯茶,一手擎著慢慢的喝。可巧那胖子要下來走動,把手向蓉官肩上一扶,蓉官身子一幌,碰著了聘才的膀子,茶碗一側,淋淋漓漓把聘才的袍子潑濕了一大塊。那胖子同蓉官,著實過意不去,陪了不是,聘才倒不好意思,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