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偷複偷戲園失銀兩 樂中樂酒館鬧皮杯(1 / 3)

話說子玉從劉文澤家飲酒回來,已是二更多天。先見過父母,換了衣裳,來尋聘才、元茂說話,卻見靜悄悄的,掩了房門。那邊虎兒走來道:“少爺出去後,師爺就有人請出去了,今日不回來。李少爺、魏少爺吃了早飯出去的。”子玉道:

“他們往那裏去了?這時候還不回家。”說罷就往裏頭去了。卻說聘才、元茂因子玉出了門,便覺納悶。元茂自初六那一天,見了些標致相公,心上很想作樂,一來為他父親拘管,二來手內無錢,不能隨心所欲,即對聘才道:“今日你也該請我看本戲。”聘才道:“我若有錢,怕不請你,還等你說?”元茂便皺著眉,攏著袖子閑踱,踱了一會道:“我們兩人聽戲,三百大錢就夠了。”聘才道:“若論三百錢呢,我還打算得出來,就是冷清清的聽那幾出戲,也無甚趣味。你不見人家帶著墊子坐官座,一群相公圍著,嘻嘻笑笑的,好不有趣。聽了幾出,便帶了他們上館子飲酒。那陪酒的光景,你自沒有見過,覺得口脂麵粉,酒氣花香,燕語鶯聲,偽嗔佯笑,那些妙處,無不令人醉心蕩魄。其實所花也有限,不過七八吊京錢,核起銀子來三兩幾錢,在南邊擺一台花酒,也還不夠。我就沒有這幾吊錢,作不起這個東道。”元茂聽了,心癢難撓,便道:“我是沒有衣服可當,你還有幾件,何不當票當請我?”聘才道:

“當了就沒有穿的。”元茂道:“到帳房去借,你與那管帳的倒很相好。”聘才道:“好意思?才來了幾天。為著聽戲去借錢,也叫人瞧不起。”元茂道:“那就難了,當又不當,借又不借,隻好拉倒,我是沒有方法想。”聘才道:“你倒有方法,你有銀子不肯使。”元茂道:“我有銀子?在路上就短了,到京後又沒有人給我,那裏來的銀子?”聘才道:“你尊翁箱裏總有銀子,何不暫借幾兩出來用用,將來我打算到了,照數還你,你也不必告訴他。”元茂道:“這恐怕使不得,倘或查問起來怎樣回答?”聘才道:“如果不查更好,若一查起來,隻說我們路上借了葉茂林的盤纏,他今日來討,一時不好意思,所以還他的。”元茂道:“說倒也說得像,但舊年沒有題過,恐怕不信。”聘才道:“這有什麼不信?你隻說向來隻道我已還了,所以沒有題起。”元茂又想了一想,徑到他父親房中,開了箱子,伸手在箱裏摸索,摸著了一大包,有好幾十兩。打開看了,內中碎的很多,便揀了五六塊。元茂住手要包。聘才道:“花酒兩樣,大約要二十吊錢,你索性再揀兩塊出來。”元茂又揀了兩塊,約有八九兩了,一總放在搭鏈裏,掖在腰間,把銀子仍舊包了放好,鎖了箱子。吃了飯,帶了四兒,拿了馬褥子,雇了車,急急往戲園來。

將到戲園,元茂道:“我們聽什麼班子呢?”聘才道:“自然聯錦班了。”到牆上去看報子,聯錦班在太和園,聘才是去年閑逛熟的了,一徑同元茂進了戲園。聘才走的快,元茂見那戲園門口。擺著些五花雲彩,又有老虎,又有些花架子,花花綠綠的。隻管往前觀看,信著腳步走,不防總徑路口,橫著一張矮長板凳,絆了一交,作了個倒栽蔥,四兒正要來扶,旁邊有一人走過來,雙手將元茂拉起,替他拍去了身上灰土,笑嘻嘻的道:“瞧著路走,這交栽的不輕,幸虧我拉的快。倘或摔壞膀子,碰傷了腦袋,便怎樣。不是圖歡樂,倒是尋煩惱了。”

元茂不好意思,謝了一聲,進去覓著聘才,在樓上坐了一張小桌子。已開過台,做了兩出,此刻唱的是《拾金》。元茂見不是小旦戲,便不看,他左頤右盼,四下裏閑望,非但琴官等不見,連葉茂林也不在台上。

正無精打彩的坐著,忽見一人走來,對著他點點頭,元茂頗覺麵善,一時想不起來。那人便走到聘才背後拍一拍肩,說聲:“高興”!聘才回頭見是張仲雨,便滿麵堆下笑來,連忙讓坐。問道:“二哥獨自一人來,還有人同來的?”仲雨道:“我那裏有工夫聽戲?清早到錦春園華公府走了一走,出來又到怡園徐二爺處商量件事,遂同起盛銀號潘老三在天香樓吃了飯。昨日宏濟寺的唐和尚,有件事約我在這裏等他。”說罷拿出了玉煙壺,遞與聘才,聘才接了過來。元茂此時方想起是初六那一天見過的,重敘了幾句寒溫。仲雨又將煙壺遞與元茂,元茂不知好歹,當著聞痧藥的,一聞即連打了七八個嚏噴,眼淚鼻涕一齊出來,惹得仲雨、聘才都笑。仲雨問聘才在梅宅光景,聘才隨口答應了幾句。仲雨道:“老弟,以後如有緩急,可到愚兄處商量。”聘才謝了一聲,仲雨也不看戲,隻與聘才說話。聘才說起琴官,仲雨道:“我也見過這人,相貌倒好,就是人冷些。如今是天天在怡園徐度香處。還有個琪官,略比他和氣些。”聘才道:“這個琴官,是我們梅庾香最得意的。”仲兩道:“他也喜歡琴官嗎?我倒不大見他出來。”元茂卻呆呆聽著,見有一個相公走來,到張種雨麵前請了安,又照應了聘才,對著元茂也彎了彎腰。元茂擦擦眼睛,聚起了眼光,把那相公一看,原來是前日在會館裏唱戲的,孫嗣徽極口稱讚他。那相公便靠著張仲雨坐了,仲雨卻冷冷的。聘才問仲雨道:

“他叫什麼?”仲雨未及回答,那相公急應道:“我叫二喜。”就問:“你能貴姓?”聘才與他說了。又問元茂道:“前日你在蘇州會館聽戲,你和孫大少爺說話,你們相好有交情麼?”

元茂想道:“這個相公很多情,見了我他就記在心裏,這也難得的,便含著兩個黃眼珠,細細的睃著他。二喜索性過來,與他一凳坐了,問道:“你能常聽戲,你喜歡那一家的戲?”元茂便支吾了兩句。二喜把元茂的短煙袋裝好了煙,吸著了送過來,元茂甚是得意,那兩隻眼,愈覺水汪汪的含著露水一般,心裏喜歡極了,倒突突的跳,喉嚨裏癢癢的說不出話來。那相公便坐著不動。換了一出《嫖院》,便又一個相公到張仲雨身邊,也坐著不走。聘才問他的名字,叫保珠。台上又換一出《女彈詞》,一出場,聘才認得是琪官。看他打扮得十分香豔,頗有花含曉露,月印暗川之致,兩邊樓上喝彩不迭。仲雨道:“這個就是琪官。”聘才點頭含笑道:“這琪官比去年更覺好了。“元茂也認不清楚,隻與二喜說話,又看看保珠,卻沒有餘情照應到台上。那保珠見元茂喜歡他,也挨了過來。二喜便攔著他,不叫他過來。保珠便繞到那邊坐了。

兩個黑相公,夾著個怯老鬥,把個李元茂左顧右盼,應接不暇。保珠、二喜搶裝煙,搶倒茶,一個挨緊了膀子,一個擠緊了腿。李元茂得意洋洋,樂得心花大放。

琪官唱完,進了場,卸了妝,在簾子邊站了一站,望見了聘才,即微微的一笑。聘才對他點點頭。又見他衣裘華美,靴帽時新,迥非從前模樣,意謂其必過來招呼。果見他進了戲房,候了一會,猛一抬頭,隻見他已坐在對麵樓上,同著前日唱《題曲》的那個小旦,陪著兩個華冠麗服的人。不多一會,那兩人帶著他們走了,聘才好不掃興。隻聽得二喜問元茂道:

“今日在什麼地方?”元茂不懂,隻把頭點。又聽得保珠問道:“今日咱們上那個館子,我伺候你罷。”元茂支吾,說不出來。二喜又道:“今天才開了兩三家,若去遲了,恐怕沒有坐兒。”元茂心裏想道:“這兩個卻都好,看這光景,兩個都要去的,但恐所帶的銀子不夠。”又想道:“兩人給他十二吊錢,吃五六吊錢的酒菜,也夠了。”便問聘才道:“我們走罷。”保珠便拉了元茂的手道:“到那個館子?”聘才看這兩個相公。心裏不大喜歡,因是元茂花錢,與他無幹,樂得熱鬧熱鬧,便對仲雨道:“二哥同走罷,我們去飲一杯。”仲雨道:“你們先請,我還要候一候。”聘才道:“同走罷,這時候不來是未必來的了。”便拉了仲雨同下樓來,卻忘還了戲錢。看坐的上來拉住四兒道:“慢些走,你們沒有給戲錢。”聘才聽了,住了步,問元茂,仲雨道”是我的,交代掌櫃的就是了。”看坐的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