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袁夫人自華府回來,到家已晚,換了衣服,卸了花鈿,便與子雲說起所行的令,並將婢女們的也說了,子雲連聲說好。
後來瞞了他夫人,把這十六個令刻了出來,分作二等:夫人小姐行的十個為上令,婢女們的六個為下令,作了題,題了好些詩,不過沒有注出姓名來。因第一個令是群鴉噪鳳,後有這些婢女們攪鬧,就取名為群鴉噪鳳令。外人見了,都傳為美談。
及至袁夫人知道,已經傳遍,也無可如何了。
光陰甚快,不覺已至仲春。如今要特說一個人的行事,也是此書中緊要人。你道是誰?前回書中,蕭次賢說有兩封情書的燈謎,被人打去了,可惜沒有問得這人姓名。原來這人姓田,名春航,號湘帆,年二十三歲。也是金陵人,卻寄居揚州。自幼失怙。母張氏,名門世族,淹通經史。二十五歲上生了春航,二十八歲上,春航之父田浩中了進士,即歿於京師。這田夫人苦節撫孤,教養兼任,幸藉其兄張桐孫太守不時周濟。這春航的學問,多半得於母教。幼有鳳毛之譽,長誇駿骨之奇。十三歲進了學,十八歲中了副舉。
生得一貌堂堂,朗如玉山,清如秋水。情性則蘊藉風流,胸襟則卓犖瀟灑。
在庠序時,人就謂其雞群鶴立。但時運未來,三試不中。
娶妻顏氏,德容兼備,是個廣文先生之女,與春航琴瑟和諧。
去年正月內,田夫人見其子困守鄉園,終非長策;且當年其夫的同榜進士,如今置身青雲者也不少,遂令春航遊學京師,命一老家人田安隨了。出門,先到杭州,後到蘇州,兩處的年誼故舊,幾個當道顯貴,共相幫扶。春航在那兩處,勾留了半年,詩文著作傳抄殆遍。時下謂其可與侯太史、屈大令爭名,因此囊橐充盈,黃自滿篋。不消說題花載酒,訪翠眠香,幾至樂而忘返。及接了他太夫人的手諭,催其速行進京,春航不得已,即擇日起身。先寄了千金回家,又收了兩個俊仆,裘馬輝煌,妓女餞行,狎客祖道。一路上風花詩酒,遊目騁懷,好不有興。
複繞道而行,東瞻泰岱,西謁華山,直到十一月底才到京,寓居城南宏濟寺,就與高品前後隔院住著。一切同鄉年誼,未暇探訪,獨自一人,日日在酒樓戲館,作樂陶情。幸虧此地的妓女生得不好,紮著兩條褲腿,插著滿頭紙花,挺著胸脯,腸肥腦滿,粉麵油頭;吃蔥蒜,喝燒刀,熱炕暖似陽台,秘戲勞於校獵,把春航女色之心,收拾得幹幹淨淨。見唱戲的相公,卻好似南邊,便專心致力的聽戲。又不聽昆腔,倒愛聽亂彈,因此被幾個下作的相公迷住。春航這片情,真似個散錢滿地,毫無貫串。且係心慈麵熱,隻要人待得他好,他就將這人當作寶貝一樣,斷不肯割愛。到京數月,倒也沒有幹過一件正事,天天帶著幾個相公,吃喝之外,還要做衣服,買玩器,隨分子。
春航這點囊橐,那裏經得大鬧,過了年,竟花得幹淨了。後來就盡當衣服,衣服將要當完,這些相公有些看得出他的光景來,漸漸的與他疏遠。這春航是個胸襟闊大的人,卻也毫不介意。
田安雖常苦諫,他那裏肯聽,還是一樣的苦中尋樂。他預先存著一個主意,是”財盡而交絕”的一句,若能樂得一天,算一天,實在到水盡山窮時,方肯歇手。此時高品與春航已經認識。
日夕聚在一處,甚為莫逆。高品也常於謔浪之中,寓些規勸之意。春航口雖唯唯,而心實不以為然,倒反要拉了高品出去,高品也應酬了幾回。高品現在刑部候補七品小京官,一切車馬服飾,外麵應酬也就不易,所以不能如春航這樣。而且他又不喜歡他那些相公,說他所愛的一班不好,春航不服。及見了李玉林來看高品,那一種娟媚韶秀的豐致,比蓉官等似要好些,便此心自訟了幾日。
一日,高品過來,適值春航吃飯,青蔬半碟,白飯一盂。
蒼頭小子,侍立兩旁。那一個俊俏大跟班早巳走了,春航談笑從容,恬然自適。高品道:“自待如此之薄,而待人又如此之厚,我看你不及小旦多矣。”春航驟然聽了,當是高品奚落他,又知他是詼諧慣的,也不介意,問道:“何以見得呢?”高品道:“看你現在的服食起居,那一樣及得小旦,何於人有情,於己忘情若此。且吾兄景況,我已深知,也不過與我高卓然伯仲之間。就算慷慨性成,揮霍貫了,然亦不犯著以有用之黃金,填無底之糞窖。請問吾兄進京來,是幹功名的,還是鬧小旦的?
題花載酒,隻可偶然,要像足下之忘身舍命。刻苦勞神,隻怕黃龍洞未會歃血之盟;白兔園早受噬臍之害。此餘所不解也。”
春航啞然一笑道:“我始以閣下為達人,今聽你這些話,你尚未達。你談二十年書,連性理二字都不解,也來論白道黑,我替你說了。”高品道:“倒要請教。”春航道:“真實無妄便是誠,自誠而明便是性。有一分假處,有一分虛處,便不得謂誠了。”高品道:“自然。難道真實無妄,指鬧相公的麼?”春航道:“縱橫十萬裏,上下五千年,那有比相公好的東西?不愛相公,這等人也不足比數了。若說愛相公有一分假處,此人便通身是假的。於此而不用吾真,惡乎用吾真?既愛相公有一分虛處,此人便通身是虛的,於此而不用吾實,惡乎用吾實?況性即理,理即天,不安其性,何處索理?不得其理,何處言天。造物既費大氣力生了這些相公,是造物於相公不為不厚。造物尚於相公不辭勞苦,一一布置如此麵貌,如此眉目,如此肌膚身體,如此巧笑工顰,嬌柔宛轉,若不要人愛他,何不生於大荒之世,廣漠之間,與世隔絕,一任風煙磨滅,使人世不知有此等美人,不亦省了許多事麼?既不許他投閑置散,而必聚於京華冠蓋之地,是造物之心,必欲使縉紳先生及海內知名之士品題品題,賞識賞識,庶不埋沒這片苦心。譬如時花美女,皎月纖雲,奇書名圃,一切極美的玩好,是無人不好的,往往不能聚在一處,得了一樣已足快心。隻有相公如時花,卻非草木;如美玉。不假鉛華;如皎月纖雲,卻又可接而可玩;如奇書名畫,卻又能語而能言;如極精極美的玩好,卻又有千嬌百媚的變態出來。失一相公,得古今之美物,不足為奇;得一相公,失古今之美物,不必介意。《孟子》雲:‘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仕則慕君。’我輩—介青衿,無從上聖主賢臣之頌;而吳天燕地,定省既虛;惟少艾二宇,聖賢於數千載前已派定我們思慕的了。就是聖賢亦何常不是過來人,不然,那能說得如此精切?我最不解今人好女色則以為常,好男色則以為異,究竟色就是了,又何必分出男女來?好女而不好男,終是好淫,而非好色。彼既好淫,便不論色。若既重色,自不敢淫。又最不解的是財色二字並重。既愛人之色,而又吝已之財。以爛臭之糞土,換奇香之寶花,孰輕孰重?卓然當能辨之。”高品聽了這一席話,卻也無處可駁。便道:“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難道我是不通人道的麼?所以勸你者,以君床頭金盡,我又無囊可解。足下將來,雖能封到滎陽郡公,恐此輩中,競無國夫人。烏巾少年,縱馳名於酒肆。而鶉衣小丐,恐忽餓於花街。竊恐為鄭元和所笑耳。”春航笑道:“大丈夫豈與守錢虜同日語?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複何憾?”二人正講得熱鬧,忽見高品的下人來說:“顏少爺來拜老爺。”高品即出去,到了自己屋裏,見了仲清坐下,問有好幾日不見,仲清道:“自從燈節逛燈之後,便著了涼,病了好幾日,已有半個多月不曾出門,在家也悶。”就說起燈節晚上南湘的醉態來,高品笑道:“那一天我也在坐,也醉得了不得了。我是乘間脫逃,不然也要波及無辜,難道去向酒糟頭索命麼?”於是大家又講起怡園的燈,與那些燈謎來。高品道:“有兩個好燈謎,是兩封情書:一封是花名,一封是藥名,都被我們同廟住的一位叫田湘帆打著了,真是好心思。”仲清聽得湘帆二字,便想起去年酒樓賞雪那個題詞少年,款是湘帆,便問高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