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古誦七言琴聲複奏 字搜四子酒令新翻(1 / 3)

話說蕙芳要春航撫琴,春航道:“少坐一坐。”便目不轉睛的看著蕙芳,蕙芳笑道:“難道你還認不仔細,隻管發呆作什麼?”春航笑道:“我看卿旁研側媚,變態百出,如花光露氣,晚日迎風,眼光捉不住,倒越看越不能仔細。”蕙芳啐了一口,立起來把春航的鈕子解開,替他脫下衣裳。春航道:“待我自己來,你那裏慣,不要勞動了。”蕙芳即將衣包解開,取出一件小毛衣裳與他穿了,恰還合身。又叫他換了新靴新帽。

蕙芳笑嘻嘻的拿了鏡子,倚著春航一照,映出兩個玉人。春航看鏡中的蕙芳,正如蓮花解語,秋水無塵,便略略點一點頭,回轉臉來,卻好碰著蕙芳的臉,蕙芳把臉一側,起了半邊紅暈。

春航便覺心上一蕩,禁不得一陣異香,直透入鼻孔與心孔裏來。

此心已不能自主,忽急急的轉念道:他是我患難中知已,豈可稍涉邪念,便斂了斂神。蕙芳一笑走開了。春航換了新衣,依然豐姿奕奕,神彩飛揚,與從前一樣。

蕙芳坐了,在書案上翻了一翻書,翻著一本詩稿,半真半行的字,有數十頁,麵上題著《燕台旅稿》。蕙芳隨手一揭,見是一首七言古詩,題是《惱公》詩,便低低的念起來道:簾鉤戛玉聲玲瓏,櫻桃花映銀絲櫳。

綠雲欹側燕釵墮,年年錦字春機紅。

蕙芳道:“好詩!這派詩是學溫、李的三十六體,纖之極。”春航道:“偶一為之,亦隻能貌似耳。”蕙芳又念下去道:遠山寸碧雙眉翠,鮫綃半染胭脂淚。

玳瑁梁間燕子飛,鴛鴦瓦上狸奴睡。

蕙芳道:”好工致,韻亦轉得脆,狸奴句勝似燕子。再搭上鴛鴦瓦,更新。”再念道:

飄煙抱月一尺腰,

星眸欲妒春雲嬌。

蕙芳叫一聲“好”又道:“‘近行前來百媚生,兀得不引了人魂靈,臨去秋波’,猶未足喻其妙也。”春航道:“光景倒像你。”蕙芳道:“我也配?”又念下去是:玉螭細細盤條脫,金雀雙雙飛步搖。

多情郎似桐花風,日近雲鬟身不動。

軟愛香羅霧觳輕,嬌嫌錦帳銀鉤重。

蕙芳道:“好濃豔工穩。我見猶憐,你是為誰而作?既‘日近雲鬟身不動’了,又何必天天上戲園呢?”春航便走過來,輕輕的靠在蕙芳椅背上道:“此人難道算不得戲園中人?從前思近芳澤而不能,如今倒也如願而償了。”蕙芳道:“是誰?是我們班裏的麼?”春航點頭說“是”。蕙芳道:“等我想一想像誰?上二句纖腰抱月,星眸妒雲,非袁瑤卿不足當此二語。下兩句軟愛羅輕,嬌嫌帳重,非金瘦香卻也不稱。是他二人麼?”春航搖搖頭。蕙芳道:“然則是誰呢?”春航道:“還有一人能兼二人之妙,你倒猜不著他。”蕙芳道:“我真猜不著,你老實說了罷。”春航笑道:“我老實說,是個寓言空空的,如果有人像他,就算那人罷了。”蕙芳也不追求,又念道:

畫欄珠箔懸蜻蜒,碧桃一樹開娉婷。

朝朝花下許郎看,隻格一扇玻璃屏。

蕙芳便掩卷想了一想道:“好美人,花容月貌。好才子,繡口錦心。懸蜻蜒三字說什麼的,想有典故。”春航道:“李義山詩‘曉簾串斷蜻蜒翼,羅屏但有空青色。’”蕙芳道:“這首我見過偶然忘了,看你底下怎樣轉接呢。”又念道:郎采桃花比儂麵,桃花易見依難見。

妾貌常如月二分,郎心莫學文三變。

蕙芳道:“須得如此一開,底下便生出一番話來。文三變,可是說你變了心麼?”春航道:“是用《藝文序》上:‘唐文章無慮三變’的一句。”蕙芳看著春航道:“這麼想來,你也算不得有良心的人。”春航道:“何出此言?”蕙芳道:“他的貌呢也不能常如月二分,你的心自必至文三變了。”春航笑道:“論詩那可以如此認真?便是十成死句了。”蕙芳一笑,又念道:

羅幃寂寞真珠房,麝臍龍髓憐餘香。

錦鱗三十六難寄,碧簫吹斷雲天長。

蕙芳點頭歎道:“人生世上,離合悲歡,是一定有的。”

又念下去道:

綠繡笙囊掛東壁,無花無言春寂寂。

怨女思彈桑婦箏,宮人愁倚楊紀笛。

蕙芳道:“好巧對。這桑婦箏、楊妃笛實在借對得工巧。上句自然是用的《羅敷陌上桑》了。這楊紀笛,我記得張祜詩‘小窗靜院無人見,閑把寧王玉笛吹’;又曾看過《貴妃外傳》:

明皇與兄弟同處,妃子竊寧王玉笛吹之,因此忤旨。可是用這個典故麼?”春航道:“也可算得,但搭不上‘宮人愁倚’四字。我是用《集異記》上,帝至蜀,月夜登樓,故貴紀侍者紅桃,歌妃所製《涼州曲》,上禦貴紀玉笛倚之,吹罷相視掩泣的事。”蕙芳點頭,又念道:

海棠醉墮蝴蝶飛,柳綿無力情依依。

井底水如妾心意,路旁塵惹君身衣。

蕙芳便覺淒然,作色道:“一往情深,纏綿排惻,好個有情人。底下便是結語了。”念道:“翠毛麼風拖紅尾,”蕙芳道:“此句劈空而來,筆勢奇崛,又推開了。鳳有紅尾的麼?”春航道:“溫飛卿詩有‘秦王女騎紅尾風。’”蕙芳又念道:“跨風隨郎三萬裏。一日香心思百回,閑時又逐爐煙起。”方才念完,隻見高品進來道:“好詩!有如此嬌音,方配念這香豔的佳章。但詩中有一句,要改三個字,更覺貼切。”蕙芳走上一步,見了道:“昨夜要來請安,你已睡了。”高品笑道:“這麼說,你們已是睡過一夜的了。”蕙芳碎了一口道:“我們昨夜直談到此刻。”高品道:“臉上氣色不像。”春航道:“你說那一句詩要改?”高品道:“‘井底水如妾心意’的對句。”蕙芳便又看著下句念道:“‘路旁塵惹君身衣’沒有什麼不好。”高品道:“好原好,太空些,不如改做’車前泥染君身衣’,便真切有味。”蕙芳嫣然一笑。春航道:“到你開口,就沒有一句好話。”高品又將春航身上,細細打量了一會道:“我昨日卜了一卦,是:‘天風垢,變山風蠱,互水天需。’其爻辭難解得很。”即念道:“‘田獲一兔,往遇雨,需於泥。見金夫,遇主於廟,有衣衤如,貞吉。’詳不出來。”

蕙芳卻呆呆的聽著,春航笑道:“你自會卜,倒不會詳。”高品也笑了。

蕙芳要問高品時,見窗外腳步響,有個人影來影去。春航問:“是誰?”聽得咳嗽一聲,應道:“是我,尋高老爺有句話說。”高品聽口聲便道:“妙兮,妙兮。”出來一望,果然是廟裏的唐和尚,問道:“你有什麼話說?”唐和尚便笑嘻嘻的鑽將進來,與春航見了,看見了蕙芳,便合著掌道:“阿彌陀佛,原來菩薩降臨,小僧有失迎接,罪過,罪過。怪不得昨晚一夜的祥雲瑞雨,今早佛殿上觀世音旁邊,一尊龍女香菩薩不見了,原來在這裏。”蕙芳也認得這個唐和尚,聽了掩口而笑。去年春航初到京時,也曾眠香訪翠,唐和尚為其拉過皮條,所以也常到裏邊來走走。後來厭他惡俗,不大與他往來了。高品是與他常頑笑的,便把他的帽子揪下,在他頂上摩了一摩,對著蕙芳說道:“媚香,我出副對,給你對對。”即說道:

“若錐處囊中,穎脫而出。”蕙芳笑了一笑,唐和尚便奪了帽子戴上,便道:“高老爺,你、你、你。”又不說了,嘻著嘴笑。蕙芳道:“我已對了,”即念道:“如飄浮水麵,頂圓而光。”春航、高品都笑說道:“對得好,敏捷且好。”唐和尚笑道:“多謝、多謝,小僧有幸得逢菩薩讚揚,倒沒有說我的像雞巴。”便拉了高品出去,在院子裏講了幾句話,便自去了。高品複又進來,三人同吃了飯。蕙芳要聽春航彈琴,便把琴取了,解了琴囊,放在桌上道:“彈罷!可要焚香?”春航道:“焚香倒是俗套。”高品道:“有了媚香,已經香得簇腦門的了,自然不要焚香。”蕙芳便把高品推過,自己坐在琴桌邊,細細看著春航和弦。高品道:“我是不懂,倒像彈棉匠彈棉花一樣,有甚好聽?”蕙芳道:“你不懂,今日便是對牛彈琴。”恰好遇著高品屬牛,高品一笑道:“請你就把這對牛彈琴對出來。”蕙芳也不去想他,隨口說道:“沒有對。”高品道:“見免放箭。”蕙芳略停一停道:“你們那個李玉林倒屬兔,今年十六歲,你去叫了玉免兒來吧,”春航也要高品去叫玉林,高品也高興,即打發人叫玉林去了。又吩附備了幾樣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