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奪錦標龍舟競渡 悶酒令鴛侶傳觴(1 / 3)

前回書中,講到潘三纏住蕙芳,到至急處忽有人嚷進來,蕙芳故作一驚說:“了不得了!是坊官老爺們查夜。”潘三是個有錢膽小的人,自然怕事,隻得溜了。

原來蕙芳於下廚房時,即算定潘三今日必不甘休,即叫家裏人假裝坊官查夜,並請了兩個坊卒,到潘三歪纏不清的時候,便嚷將進來。知道潘三是色大膽小,果然中計而去,又哄過了一次。雖然得了他一個金鐲,蕙芳心中也著實躊躇,恐怕明日又來,隻好到春航寓內躲避幾天,再看罷了。潘三一路喪氣而回,幸怕他的老婆,不敢公然在外胡鬧,不然隻怕蕙芳雖然伶俐,也就難招架了。今天又空鬧了一場,隻好慢慢兒再將銀錢巴結他,買轉他的心來。

這回書又要說幾個風雅人,做件風雅事情。如今這一班名士,漸漸的散了。子玉自從與琴言怡園一敘之後,總未能會麵。

琴言之病,時好時發,也不進園子唱戲,有時力疾到怡園一走。

而子玉之病亦係憂悶而起,或到怡園時,偏值琴言不來;或到琴言寓裏,偏又逢著他們有事,不是他師傅請客,就是有人坐著。又不便再尋素蘭,子玉亦覺得無可奈何,隻好悵恨緣慳而已。這邊琴言在家,並不知子玉來過幾次,又聽得子玉害病,心上更是悲酸,因為沒有到過梅宅,不便自去。正是一點憐才慕色之心,無可寬解,惟有短歎長籲,形諸夢寐。看官,你道子玉去尋琴言,為什麼他的師傅總不拉攏呢?一來子玉是逢場作戲,不是常在外麵的人,是以長慶不相認識,且不曉得子玉是何等地位,不過當他一個年輕讀書人,無甚相與處。二來子玉在琴言身上,也沒有花過一個錢。子玉與琴言是神交心契,自然想不到這些上來。那長慶則惟在錢多,卻不在人好。那下作相公們的脾氣,總是這樣,那長慶生性如此,是始終不變的。

且說子玉是在家養病,不出大門,高品為河間胡太尊請去修誌,劉文澤是他嶽母惦記他,來接他並其室吳氏,同到直隸總督衙門去了。此中已少了三人,隻有子雲、次賢、南湘、仲清、春航、王恂六人,不時往來。

一日,子雲、次賢招諸名士到園看龍舟,並賞榴花。此日是五月初一,正值王通政生日,雖不做壽,家中卻也有些至交好友親戚同年來賀,內裏又有些太太姑娘們,如梅宅的顏夫人,孫宅的陸夫人之類,也覺得熱鬧。王恂與仲清這怡園之約,就不能去了。是日子雲、次賢知道了,也去拜拜壽,適遇南湘、春航皆在,就約了回來。仲清、王恂說如客散得早,也來赴約。

但隻不要候,遲早不定。次賢等應了,才回怡園,同到了迎麵峭壁之下。進了一個院落,子雲便請大家寬了公服。又道:“今日天氣甚熱,紅日照人,且龍舟在吟秋水榭,榴花在小赤城,離此頗遠,不如乘馬過去。”家人們已預先備馬伺候,即帶過來,四人都乘上了。從峭壁下左手轉彎,高高低低,曲曲折折,走上青石羊腸小徑,有些古藤礙首,香草鉤衣。走完了山徑,便順著圍牆而走,那邊是池水漣漪,依紅泛綠,堤上一帶短短紅闌,修竹垂楊,還有些雜花滿樹,流鶯亂飛,已令人塵襟盡浣。不到半裏,又是一堆危石,疊成高山,有十丈多高,如羅浮一峰,俯瞰海曲,擋住去路。

子雲請客下了馬,從山腳走上石級,三十餘層,有一小亭,中具石台石凳,署名曰“縹緲亭”。對麵望去,有幾十株蒼鬆,黛色參天的遮斷眼界,樹杪處微露碧瓦數鱗,朱樓一角。此間頗覺清風蕩漾,水石清寒,飄飄乎有淩虛之想。春航道:“奇奧!文心一至於此,即匡廬之香爐峰,何以過之。”南湘道:“前似王麓台,此似蕭尺木,幽邃處卻不險仄。”子雲道:“此皆靜宜手筆,布置時曾數易其稿。”次賢道:“也虧那幾株鬆樹,不然也就一望易盡。”春航道:“正不知靜宜先生胸中有多少丘壑,的是驅排河嶽神手。倪雲林、徐青藤定當把臂入林。”次賢隻得謙讓幾句。四人小憩了一回,走下石磴來,側麵有五間樓閣,恰作參差高下兩層,似樓非樓,似閣非閣,畫棟飛雲,珠簾卷雨,又是一番氣象。窗前闌幹外,就是一個十畝方塘,內有層疊荷錢,一半成蓋。中間一座六曲紅橋,欹欹斜斜,接著對麵十數間樓榭。右邊泊著幾隻小小的畫船,都是錦纜牙牆,蘭橈桂槳。次賢道:“那邊就是吟秋水榭了。”再望水榭,卻是三層,左手一帶是一色楊柳低拂水麵,接著對岸修竹長林,竟似兩岸欲合。

當下子雲讓客且慢過橋,先進那閣裏來,恰是正正三間,細銅絲穿成的簾子,水磨楠木雕闌,閣中擺設,精致異常,說不盡寶鼎瑤琴,璿幾玉案。闌邊放一個古銅壺,插著幾枝竹箭,中懸一額,曰:“停雲敘雨之齋。”旁有一聯,其句雲:拜石有時具袍笏。看雲無處不神仙。署款為華光宿。南湘失驚道:“此華公子手筆,不料其詞翰如此。”子雲道:“華公子天分極高,不過工夫稍淺,亦其勢位所誤。若論書、畫、詩、詞,倒與其境遇相反的。”春航道:“若僅聞於流俗之口,幾乎失是人矣。即此聯句,可見其胸次之雅;即此書法,可見其意氣之豪。”說罷,遠遠望見水榭邊,蕩出兩個花艇來,白舫青簾尚隔著紅橋綠柳,咿啞柔櫓之聲,宛轉采蓮之曲,正是水光如鏡,樓台倒影,飛燕低掠,遊魚仰吹,須臾之間已過紅橋,慢慢攏橋,慢慢攏過來。隻見王蘭保掖起羅衫,盤了辮發,鬢邊倒插一枝榴花,手中拿一根小小的紫竹篙,一麵撐,一麵趕那些家鳧野鴨,倒驚得鴛鴦、溪鳥亂飛起來。又有一個白鷺鷥,竟迎著闌幹翩然而來,到了簷前,把翅一側,已飛上山岩去了。次賢笑道:“所謂‘打鴨驚鴛鴦’,今日見了。”大家正看得有趣,又見船中走出幾枝花來。一隻船內是寶珠、漱芳,一隻船內是蕙芳、素蘭,共是五個。舟人把舟泊近闌幹,南湘道:“芙蓉未開,水榭減色。有此眾芳一渡,庶不寂寞。湘娥洛神,江湄遊戲,我度香先生當以玉佩要之。”大家笑了一笑,群旦上來都見過了。次賢道:“你們看靜芳窄袖踟躕的,越顯得風流跌宕。竹君之讚語‘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真覺得摹擬入神。”南湘道:“靜芳之倜儻,媚香之靈慧,瑤卿之柔婉,瘦香之妍靜,香畹之豐韻,皆是天仙化人。若以其藝而觀,則趙飛燕之掌上舞,張靜婉之帳中歌,可以仿佛。”子雲請客登舟,南湘等上得船來。看那船頭,是刻著兩個交頸鴛鴦,船身是棠梨木的,兩邊短短紅闌,內是玻璃長窗,篷蓋上罩著個綠泥灑花大卷篷,兩邊垂下白綾畫花走水。船裏是兩個艙,底下鋪了細白絨毯,靠後也是長窗,中間鋪設一炕,兩旁是鬼子穿藤小椅,間著幾張茶幾,中間一張圓桌,也可以坐得五六人。那一個船略小了些,是坐那侍從人的。此時王蘭保卻早換好了衣裳,斯斯文文的坐了。寶珠對南湘道:“你們早上到過王大人家沒有?”南湘尚未回言,子雲道:“我就在王宅邀來的。”於是眾人談談講講,一路看園中的景致,有幾處是飛閣淩霄,雕甍瞰地。有幾處是危崖突兀,老樹槎木牙。卻也望見西北上一帶長廊是桃塢,接著是杏村;正北上竹林中望去是梨院,後是牡丹香國;東北是一帶玲瓏巧山,下是綠陰千樹,金彈離離,結滿了梅子,青黃各半,把個梅崦遮住,看不清楚。對岸樹石蒙茸,卻不知還有多少亭院。春航問南湘道:“這園子裏共遊過幾處了?”南湘道:“到卻到過許多回,逛卻沒有逛到。一喝酒就是一天,那裏能逛。約有七八處逛過。”寶珠道:“我同瘦香是逛完的了。”蕙芳道:“我就是桂嶺、菊畦、蘭徑沒有到過,其餘也都逛完。”素蘭道:“桂嶺在前山前,蘭徑、菊畦是在後山後,過澗去一片大空地,有一所莊院,便是菊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