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琴言回寓,氣倒了,哭了半日,即和衣蒙被而臥。千悔萬悔,不應該去看聘才。知他通同一路,有心欺他,受了這場戲侮,恨不得要尋死,淒淒慘慘,恨了半夜。睡到早晨,尚未曾醒,他小使進來推醒了他,說道:“怡園徐老爺來叫你,說叫你快去,梅少爺已先到了。”琴言起來,小使折好了被,琴言淨了臉,喝了碗茶。因昨日氣了一天,哭了半夜,前兩天又勞乏了,此時覺得頭暈眼花,口中幹燥,好不難受。勉強紮掙住了,換了衣賞,把鏡子照了一照,覺得麵貌清減了些。又複坐了一會,神思懶怠。已到午初,勉力上車,往怡園來。
此日是二月初一,園中梅花尚未開遍,茶花、玉蘭正開。
今日之約,劉文澤、顏仲清、田春航不來,因為是春航會同年團拜,文澤、王恂是座師的世兄,故大家請了他。春航並請仲清,仲清新受感冒,兩處都辭了。王恂也辭了那邊,清早就約同子玉到怡園,次賢、子雲接進梅崦坐下。這梅崦是個梅花樣式,五間一處,共有五處。長廊曲檻鉤連,綠萼紅香圍繞。外邊望著,也認不清屋宇,唯覺一片香雪而已。子玉每到園中,必須賞玩幾處。子雲道:“今日之局,人頗不齊,這月裏戲酒甚多。我想玉儂回來,尚有二十餘日之久,這梅花還可開得十天。我要作個十日之敘,不拘人多人少,誰空閑即誰來,即或我有事不在園裏,靜宜總在家,盡可作得主人。庸庵、庾香以為何如?”王恂道:“就是這樣。如果有空,我是必來的。”子玉道:“依我,也不必天天盡要主人費心,誰人有興就移樽就教也可,或格外尋個消遣法兒。”次賢道:“若說消遣之法盡多,就是我們這一班人,心無專好,就比人清淡得多了。譬如幾人聚著打牌擲骰,甚至押寶搖攤,否則打鑼鼓,看戲法,聽盲詞,在人皆可消遣。再不然叫班子唱戲,槍刀如林,筋鬥滿地,自己再包上頭,開了臉,上台唱一出,得意揚揚的下來,也是消遣法。還有那青樓曲巷,擁著粉麵油頭,打情罵俏,鬧成一團。非但我不能,諸公諒亦不好。”子雲等都說:“極是,教你這一說,我們究還算不得愛熱鬧,但天下事莫樂於飲酒看花了。”王恂對子雲道:“我有一句話要你評評。”子雲道:“你且說來。”王恂道:“人中花與花中花,孰美?”子雲笑道:“各有美處。”王恂道:“二者不可得兼,還是取人,還是取花?”子雲笑道:“你真是糊塗話,自然人貴花賤,這還問什麼呢?”次賢道:“他這話必有個意思在內,不是泛說的。”
子雲微笑。王恂笑道:“我見你滿園子都是花,我們談了這半日,不見一個人中花來,不是你愛花不愛人麼?”子雲笑道:
“你不過是這麼說呀,前日約得好好兒的,怎麼此刻還不見來呢?”少頃,寶珠、桂保來了,見過了。子雲道:“怎麼這時候還隻得你們兩個人來?”寶珠道:“今日恐有個不能來。玉儂還沒有來嗎?”桂保道:“今日聯錦是五包堂會,聯珠是四包堂會。大約盡唱昆戲,腳色分派不開,我們都唱過一堂的了。”王恂道:“何以今日這麼多呢?”桂保道:“再忙半個月也就閑了。”寶珠道:“我見湘帆、前舟在那裏,劍潭何以不來?”王恂道:“身子不爽快。”桂保謂子玉道:“今年我們還是頭一回見麵。”子玉道:“正是,我卻出來過幾次,總沒有見你。”寶珠道:“今日香畹與靜芳苦了,處處有他們的戲,是再不能來了。”子雲道:“我算有六七人可來,誰曉得都不能來。”將到午正,桂保往外一望,道:“玉儂來了!”大家一齊望著他進來。子玉見他比去年高了好些,穿一套素淡衣賞,走入梅花林內,覺得人花一色,耀眼鮮明。大家含笑相迎,琴言上前先見了次賢、子雲、王恂,複與子玉見了,問了幾句寒慍。子雲笑道:“如今人也高了,學問也長了。你看他竟與庾香敘起寒溫來,若去年就未必能這樣。”琴言聽了,不好意思道:“他是半年沒有見麵了。”子雲道:“我們又何曾常見麵?”琴言笑道:“新年上你同靜宜來拜年,不是見過的?”次賢笑道:“是了,大約見過一次,就可以不說什麼了。”說得琴言笑起來。王恂道:“隻有我與玉儂見麵時最少。”琴言也點一點頭,然後與寶珠、桂保同坐一邊。寶珠推他上坐,他就坐了。
子雲吩咐擺起席麵來,也不送酒。子雲對王恂道:“論年齒,吾弟長於庾香,但今日之酌特為玉儂而設,要玉儂坐個首席,庾香作陪。”琴言道:“這個如何使得?我是不坐的。”子玉道:“應是庸庵。”子雲道:“往日原是這樣,今日卻要倒轉來。”便拉定琴言坐了首席,子玉並之。桂保坐了二席,王恂並之,不準再遜,遜者罰酒十杯。子雲又叫寶珠坐在上麵,寶珠要推時,見蕙芳來了。子雲道:“好,好,你來坐了,次賢相並。”蕙芳不肯坐在次賢之上。次賢道:“今日所定之席,皆是你們為上,我們為次,你不見已定了兩位嗎?”蕙芳隻得依了,下麵寶珠也隻得坐在子雲之上。坐定了,王恂笑道:“外邊館子上,若便依這坐法,便可倒貼開發。”眾皆微笑,互相讓了幾杯酒,隨意吃了幾樣菜。
寶珠看琴言的眼睛似像哭腫的,想是為師傅了。子雲也看出來,太息了一聲道:“玉儂真是個多情人,長慶待他也不算好,他還哭得這樣,這也難得。”眾人盡皆太息。琴言聽了,觸起昨日的氣來,便臉有怒容。又見子玉在旁,總是為他而起,他一陣酸楚,流下淚來。眾人齊相勸慰,殊不知琴言別有悲傷,並不是為了長慶。眾人既不知道,又不便告訴人,悶在心裏,越想越氣,要忍也忍不住,把帕子掩了麵,想道:“魏聘才這東西專會捏造謠言,將來必說我在他那裏陪酒,奚十一賞鐲子等語,不如我說了,也可叫人明白。況且諒無笑我的人。”又停了一會,問子玉道:“你幾時見聘才的?”子玉道:“尚是去年十月內見過一次,如今住在城外宏濟寺,也絕不到我家來。”
琴言道:“我昨日見他,他說今年見你三次了。”子玉道:“何曾見過?最可笑的是大年初一天明的時候,在門外打門。門上人才穿衣起來,他說了一聲,留下個片子,到如今還沒有見著他。你是那裏見他的?”琴言罵了一聲道:“這魏聘才始終不是個東西。”蕙芳道:“早就不是個東西,何須你說。”子玉又問琴言,琴言含淚說道:“原是我不好,我到他寓裏,要他同我去看你。”子玉聽到此,一陣心酸,眼皮上已紅了一點。眾人盡聽他說,王恂道:“你看他,他怎樣待你?”琴言道:“聘才起先還好,如今有一班壞人在那裏引誘。”子雲問道:“是誰呢?”琴言道:“一個奚十一,一個潘其觀,還有一個和尚,就是聘才的房東。”蕙芳聽了,皺了皺眉,問道:
“你怎樣呢?”琴言也恨極了,索性細細的將奚十一故意先走,後聘才攆了潘三,奚十一忽又送菜來,後奚十一、潘三、和尚先後的闖進,並將席間諸般戲侮,與砸了他的鐲子,都說了出來。子玉聽了,甚是生氣,說道:“這是聘才的壞,定是他設的計,故意叫他們糟蹋你的。”琴言道:“可不是他通同的麼?幸虧我如今不唱戲了,他們還不敢十分怎樣。不然還了得,隻怕你們今日也不能見我的。”子雲道:“這三個惡煞,怎麼你一齊都遇見了,這也實在為難你。”次賢、王恂皆笑。桂保道:“那個奚十一,我倒沒碰見他,就是佩仙、玉豔吃了他的大虧。”琴言道:“我是兩次了。”王恂謂桂保道:“你若遇見了奚十一,便怎樣呢?”桂保道:“我若遇見了他,也叫他看看桶子,叫個趕車的頑頑他。”說得眾人大笑。蕙芳道:“我們如何想個法兒收拾他?”次賢笑道:“你若要收拾他,須得用個苦肉計,恐怕你不肯。”蕙芳啐了一聲,次賢複笑起來。子雲問道:“你想著什麼好笑?”次賢道:“我想奚十一就是那個東西作怪,何不拿他來割掉了,也就安分了。”王恂笑道:“這倒不容易,除非媚香肯行苦肉計方可。”蕙芳道:“你何不行一回?”王恂道:“我與他無怨無仇,割他作甚。你倒別割奚十一,且先割了潘三,也免了你多少驚恐。”蕙芳連啐了幾聲,忽斟一杯酒來,對次賢道:“總是你不好,誰叫你講這些人。”次賢也不推辭,一笑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