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琴言在怡園與子玉敘了幾日,頗覺十分暢滿。到長慶葬事過了,忙了兩三天,琴言辛苦了,身子有些不快起來,意欲安頓幾天,再進華府。一日早飯後,臥在房中,見他師娘進來,琴言連忙站起。師娘叫他坐了,說道:“從前你進華府,不知華公子怎樣對你師父講的,師父也沒有對我說過。他在時我諸事不管,如今是要我支持門戶了。我想我們一年總要三千吊錢才夠花消。你看那天福、天壽掙得出來嗎?你沒有進華府時,一月內極少也掙得二三百吊錢。如今你又不進班子,這錢自然要出在華府裏,想他們也不肯白使喚人。你與我講定了,一月給我多少錢,其餘你自己存下,將來可成家立業,過一輩子的日子。今雖少了你師父一個,其餘還是一樣,就算省儉些,大約二百吊錢一月總要的。你師父蘇州也沒有家,我又回不去,我不守住這個舊業做什麼呢?三十幾歲的人了,還有什麼路走?開門七件事,好不難。
還有那些人情使費,是免不了的。我知道你是有良心的人,你替我想想,叫我怎樣,不靠你靠誰?”琴言聽了,呆了一會,心中想道:“這倒是件難事。
當初我也不知怎樣,也不曉師父得過多少錢。就聽得他們說,師父每月進府來領一次,也不知多少。如今師父死了,他們隻怕未必照舊了。若除了華府,又問誰去要錢?難道還可以問度香商量麼?不比在外,常可見麵。此刻師娘要我一月定給多少錢,這倒是件難事。況且公子近來待我又不如從前,這話怎好去問他?”想來想去,不得主意,答不出來。他師娘心上疑著華公子待琴言不知怎樣好,自然要一千就是一千,要二千就是二千。這幾天在琴言身上盤算,把個心想昏了。又恐琴言存著壞心,道是師父死了,便可撒開。所以長慶媳婦的心,想錢倒與長慶一樣,可稱良偶。便要緊擠住了琴言,做個靠山吃山、造水吃水的主意。見琴言不語,便生疑慮,又道:“你怎麼不說話?多少總要有個定數。”琴言道:“當日師父將我送進華府,原是避難,我實不知是怎樣講的。華府有錢給他,沒有錢給他,我也不知。且我進去之後,從沒有見著師父的麵。
隻聽說師父每月到府一回,也隻在門房裏,不知領多少錢。此時我又不出去應酬,一月給師娘多少錢,原是應該的,但我拿不定主意自己有錢無錢,我怎敢隨口答應?設或答應了又不見錢呢,怎麼對得住師娘?”他師娘口中哼了一聲道:“我不信,我也不知細底。你師父是不知自己要死,若知道自己要死,也早對我說了。我聽得去年你沒有進去時,華公子就打發人出來說要買你,他可是不肯花錢的主兒?一個人憑良心過日子,怎麼師父一死,你就變起心來?”琴言聽了這些話,已氣得要哭,隻得忍住了,說道:“這話隻好等我進去了再商量,我自己是沒有留一個錢。去年及新年得的賞賜,就是前天那一包銀子。
師娘要三百吊錢一月,隻怕不能有這許多,總要問明白公子才好定得。但是這句話,師娘代我想想,怎好自己去對公子講?”
他師娘冷笑道:“人在他家半年多了,還不好講?交情越重,錢應該越多了。若是不給錢的交情,要他做什麼?你不要裝糊塗,他又沒花過三千五千兩替你出師。若出了師,我自然不能對你講這些話了。還有那一種有良心的,念著師父、師娘,就出了師還常常孝敬,也是有的。不然你就對他說,叫他拿三千兩銀子來出師,我可以置些產業,倒比零碎的好。這兩條路憑你走那一條。你總要講明了,才可以進城。不然進去了,我又不能進來找你,便費了許多周折。”說罷起身出去了。琴言受了這些話,又不能駁他,心中好不氣苦。以為師父死了,這個身子由得自己,那知師娘更加利害。
氣忿忿的重新躺下,思前想後,毫無主意。傷心了一會,又想道:“我每逢想不透的,經香畹一說就明白了,此事非與他商量不可。”主意定了,帶了跟他的小孩子,隨身便服,走出門來。
到了素蘭寓處,卻值素蘭未回,意欲回家,又屬煩悶。想寶珠離此不遠,不如找他談談也好。才出得素蘭門口,見兩人站在街心。偶抬頭一看,一個是圓臉,生得混混沌沌,腳下倒是一雙皂靴。一個生得獐頭鼠目,便帽上拖著一綹長紅帽緯。
琴言低著頭,隻顧走,覺那兩人就跟著他。聽得一人低低的說道:“好一朵鮮花。”又聽得一個說道:“咦,是那一家的,我竟不認識。
我們且踩踩他。”又聽那個說道:“這才算個好腦袋呢。”琴言聽了,好不有氣,然也無奈何,隻好由他們講。隻聽得背後躇躇促促,腳步接著腳步,衣裳碰著衣裳,順風吹來鼻中,覺有狐臊氣。急行幾步,到了寶珠門口。叫小孩子進去問時,也不在家。琴言見那兩人又在後頭站著,心中氣極,便急急的回去,那兩人也就急急的跟來。琴言到了自己門口,一直低了頭進去了。
此刻正是散戲的時候,這些相公如何在家?琴言白白走了一回,路上又遇著這兩個厭物,更加納悶。進了房,長歎了一聲,不覺淚下。
偏有那師娘的表弟伍麻子,不看風色,走進來坐在炕沿,捏著潮煙袋,找了個紙條子,抽了二三十口,紙煤煙吹得一地。
又盤三問四的尋這樣,看那樣。琴言好不砂煩,也不理他。伍麻子吃了一會潮煙,問琴言道:“我聽說華府裏那些大爺們是不用說了,各人家裏都是大屋子,有十個八個小老婆陪著睡覺。
就是那些三爺、四爺、五爺,連那些趕車的、養馬的、鍘草的,新年上也穿著狐狸皮襖。”說到此,將手比著個樣子道:“這麼大的皮荷包,拴在腰裏,到賭場上解開來,盡是銀錁子,抓一把就押個孤丁。還有去年來找你鬧的那個姓金的三小子金三,在酒館子裏喝酒,也叫個打十不閑的陪陪。雖然是訛你爹的錢,然而也還有些出息,是真的嗎?怎麼這些人也這麼發財?”琴言心中隻管納悶,更加煩惱,那裏有心聽他的話,隻是不答應。
伍麻子又道:“我聽說這還不算什麼奇事。他家的銀子櫃子裏裝不下,就散堆在牆腳邊,到了兩三年不用他,受了潮氣要黴爛的,便發出曬晾。曬晾了一天,就有人將五兩的換他十兩的,將二兩的換他五兩的,他也不點數。
偶然看出來,說:‘我的銀子如何變小了?’那些人說:
‘曬了一天,曬幹了,自然收小了。’這句話我有些不信,難道這位公子,真當著銀子都曬得幹嗎?”琴言聽到此,不覺失笑道:“你這話是那裏聽來的。”伍麻子道:“我們有一班朋友,閑著沒有事,聚在一處就講這些話。城裏一個華公子,城外一個大園子裏的徐老爺,這兩家富貴,講一年也講不完。說那徐老爺的園子裏山子石底下,埋著十缸銀,十缸金。那看金子的財神爺是一頭黃毛,看銀子的財神爺是一頭的白毛。到半夜裏,他兩個便坐在園牆上嚇人,還要拿金錠、銀錠子打人。
有時運的被他打著了,就撿了金銀回去,回去就發財。沒有時運的,被他打著了,撿起來是塊黃土,回去還要生病。我看財神爺也勢利,隻奉承有時運的人。”琴言聽了,倒也好笑。
伍麻子正說得高興,忽外麵有人叫他,就出去了。原來有兩個客來打茶圍,伍麻子招呼到客廳坐下,打量這二人,見一個衣賞很舊,穿著舊皂靴,頭上的小帽子油晃晃的,沾了些灰土。心上想:“他不是個監生老爺,就是個沒選期的老爺。那一人衣裳略新些,帽上拖著一綹紅線緯,雖不像個有錢的,或者倒是個老白相。”問了他們的姓,讓他們坐了。你道這兩人是誰?一個是烏大傻,一個是姬亮軒,他二人新在戲園裏認識。這日都在街上閑走,適相遇了,跟了琴言到門口。亮軒恍惚記得這了門,想了一會想著了,就猜方才見的是琴言。後又想起奚十一的話,說前月在聘才處叫他陪過酒,無疑是他。便與大傻講了,大傻見亮軒高興,欲讚成他進去,好吃個鑲邊酒,便道:“管他是與不是,既是相公寓裏,總可以進得的,我們且進去坐坐,喝杯茶也好。”亮軒道:“你高興就進去,我是奉陪的。”商量一會,才同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