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桃花扇題曲定芳情 燕子磯癡魂驚幻夢(1 / 3)

話說前回書中,華公子將自己扇子與素蘭換了,後被華夫人問起來,方知將夫人寫畫的桃花扇子與了他,甚是懊悔。一日,即命家人去叫素蘭,說明叫他帶了前日的扇子來。那日素蘭正在蕙芳處商議開那古董鋪的事情,蘇、陸之外,尚有袁寶珠、金漱芳、王蘭保、李玉林要來,大家商議那古董書畫等物公湊些起來,也就不少。況且怡園花木極多,盡可分些來應用。

我們何不先開起來,再到南邊製辦,也未嚐不可。若要等買齊了,就有兩三月耽擱去了。蕙芳道:“如今我們幾個人湊起那古玩來,能有幾樣?而且也沒有很好的東西,奇書名畫更少,開張起來,空空的什麼樣子?若盡靠些花木,不成個花局子了麼?”寶珠道:“要湊東西其實也不難。若說書畫,前日我見度香園中曬晾,也數不清有多少。一種書有十幾部的,他要這許多作什麼?法帖重的很多,若畫那似假似真的也有幾十箱,橫豎將來總飽蠹魚的了,分些來他豈有不肯的?至於古玩,好的自然不好去要他。他那不愛的東西,要幾件來,也就擱不下了,就怕什麼香料、針線、顧繡的東西倒少,又要新鮮,賣不得舊的,後來再買也可以的。這房子也不用收拾,一切俱好,器皿什物皆有。我們一班人全進去,也住不滿他。隻要作些廚櫃等物,一完備就可開張,中秋前後盡來得及了。”漱芳、蘭保同聲說:“好!”又說:“就這麼著,我們大家去找度香商量。”正商議間,忽見素蘭的人進來說:“華公子打發人叫,立等進城。”素蘭道:“他叫幾個人?”那人道“就叫你一個,說叫帶了扇子去。”素蘭道:“我道他叫我作什麼,原來是為這把扇子。”蕙芳道:“這扇子一定是他夫人寫的了,所以來要回去。”素蘭就辭了眾人,到家換了衣服,帶了人上車,一徑到華府來,先到門房應酬了幾句話,再到珊枝處問了緣故。

珊枝道:“我不知道,或者要你寫什麼。”素蘭在珊枝房裏略坐了一坐,珊枝道“公子在園中,就去見見罷,省得他等。”

於是珊枝領著素蘭徑入園來。隻見秋色斑斕,燦然可愛。問了園童,方知在潭水房山。二人登高涉水,過竹穿林的走了好些地方。到了門口,珊枝先回明了。

素蘭進來見了公子,公子正在那裏畫扇子,旁邊站著個小丫鬟,還有兩個小書童,素蘭請過安,站在一邊,華公子命他坐了,素蘭見公子所畫的扇子,也是兩枝紅白桃花,設色鮮明,甚是可愛。華公子知他愛看,便遞給他道:“你看看有什麼毛病麼?”素蘭接了過去,看了道:“兼工帶寫,得意得神。錢舜舉、徐熙合為一手。”公子道:“前日那把扇子帶來沒有?那是人家的,那一天我沒有理會,帶在身邊。昨日那人來取時,我才想起給了你。這扇子卻要還他。”素蘭從扇袋裏取了來,雙手奉上。公子看了一看,擱過一邊,便道:“你的書法,我是請教過了。你的詩詞,我尚未見。何不將那《梁州序》也作一首,賞賞這扇上桃花?”素蘭笑道:“字已是勉強的,詩詞上沒有工夫,不敢獻醜。”公子笑道:“太拘泥了。你這樣靈慧人,怕不是繡口錦心,作出來還要比人好。不要謙,今日在這裏逛半天。既要製曲,自然不可無酒。”叫香兒到小廚房要幾樣果品,並要那蓮心酒來。公子道:“你們這班人,為什麼從前定要學戲?既學了戲,倒又不專於戲,學成了多少本事。

我想從前戲旦中,也沒有你們這一派。就有幾個小聰明的,也拿不出手,況且他們的品行,我就不好說了。”素蘭道:“我們這樣本事算得什麼?因是我們這等人是不應會的,所以會寫幾個字,會畫幾筆畫,人就另眼相待,先把個好字放在心裏。

若將我們的筆墨,換了人的名氏,直怕非但沒有說好,盡是笑不好的了。”公子笑道:“這話也有些理,但真好真歹,人也看得出來。若你們的筆墨,真是那小孩子寫的仿格,小丫頭描的花樣,難道也說好不成?況且我又奉承你作什麼?好歹自然要分得清,豈可沒人之善。但是你們後來這個行業倒難,這碗飯也不是終於好吃的。”素蘭道:“如今我們幾個人,現在想出一條道路。”就將蕙芳、寶珠等要開書畫、古董,並些針線、香料、花卉、綢緞等物合成一個大鋪子的話說了。公子點頭道:

“這倒罷了,你們這幾個人也隻好老於是鄉。這個鋪子幾時開呢?”素蘭道:“此時貨物都不全,所有東西皆要到蘇杭去置買。先想湊些書畫等件,布置起來,原不當買賣作,不過這幾個人沒有事,在那裏坐了,作個公局的意思。至於要等置齊物件,必要到十月才能完備。”華公子道:“要些什麼東西,定要到蘇杭去,京裏置不出來?”素蘭道:“那裏便宜。至於花繡刻絲等物皆是蘇杭來的。”公子道:“定要那些東西麼?依我倒不要。若賣那些東西,倒俗了。”素蘭笑道:“不過有這些東西搭配著熱鬧些,不然也與那些書畫鋪一樣。且既作買賣,那夥計的薪俸飯食也須出在裏頭。”公子道:“自然。既開鋪了,就要打算盤了。設或將來我來買把扇子,你也必得開個虛價兒。”說得素蘭笑了。公子道:“你要些刻絲顧繡的東西,隻怕我倒有,若用得用不得,就不可必了。前日聽說庫房裏蛀壞了幾個箱子,糟蹋了多少東西,大約有七八十年沒有用著他,還是我老老太太遺下來的,隻怕用不得,顏色黯淡,花樣古老了。如果用得,我每樣給你些,教你開成這個鋪子。至於古董書畫也有,要好的不能,不過中等的。”素蘭請安謝了,道:“府上中等的,就是外頭上等的了。”正說間,香兒領著兩個書童,拿了酒盒來。珊枝見素蘭喝酒,想沒有什麼差使,便走開了。華公子道:“喝一杯潤潤詩腸,好得佳句。”素蘭道:“今日真要出醜,恐石子裏榨不出油來。”公子道:“不用謙,況且是曲,一發熟極生巧。”素蘭接過酒壺,與公子斟了,自己也斟了一杯,心中好不思索。且看那潭水房山的景致,屋是一統五間,東邊臨水,像怡園練秋閣光景。西邊疊疊層層的危石,盤著藤蘿薜荔,陪著鬆柏桐杉。池內荷葉半凋,尚有幾朵殘荷,餘香猶膩,其餘草花滿地,五采紛披。後麵玻璃窗內,望見綠竹蕭疏,清涼爽目。素蘭飲了幾杯,公子道:“你看過後麵那塊石頭沒有?”素蘭道:“沒有。”公子領他從屋西到後麵竹林中。素蘭見有個石台,上麵豎著一石,如春雲岫模樣,頂平根瘦,有八尺多高,渾身是穴。公子向石根邊一個小穴,指與素蘭道:“你看這個字。”素蘭看時,是個“洞天一品石”五個字,又一行是:“五月十九日米芾記。”素蘭道:“這就是米元章的一品石麼?聞是共有八十一穴。”公子道:“你數數看。”素蘭數了一會,那高處及頂上的,如何望得著?也就不數了。看了一會,問公子道:“我聞米元章拜石,成了佳話,後人便繪他的《拜石圖》。聽得這塊石在安徽無為州衙門裏,怎麼取來的?”公子道:“米元章拜的石,不是這塊。那是無為軍中一塊英石,也生得玲瓏。這是他寶晉齋的洞天一品。若要考清這塊石的來曆,一時也說不清。這是我祖太爺在南邊作官時,地下刨出來的。從運河運到張家灣,特作了四輪的大車,用十二套的牛才拉進來。”素蘭又到各地逛了一逛,重複進來,要了紙筆,說道:“方才倒想了幾句,隻是不好。”便寫了出來是:

春光早去,秋光又遍,一片閑情空戀。齊紈皎潔,寫他紅粉娟妍。恨隨流水,人想當時,何處重相見?韶華在眼輕消遣,過後思量總可憐。休負了,金樽淺。

華公子看了,不禁狂叫好道:“你這首真是黃絹幼婦,可稱絕妙。恰是題畫的桃花,何等淒清宛轉,動人情味。”連吟了四五遍,忽將素蘭看了一會,素蘭低了頭。公子淒然動容,歎了一聲,又問素蘭道:“你這首詞是何寓意,要說得這樣?”素蘭道:“也沒有寓意。公子是畫的桃花,況今秋天,似乎不能與春日賞桃花一樣題法。”公子道:“這個自然,但你另有寓意。不然,何以要說‘恨隨流水,人想當時,何處重相見’呢?而且又說:‘韶華在眼輕消遣,過後思量總可憐。’這明明是由後思前,翻悔從前輕看春光之意。但憑你怎樣惜春,而春不肯留,又將如何呢?”素蘭被他說破詞中之意,隻得遮飾道:“其實我倒沒有什麼寓意,公子這一講,倒像有意題的了。”公子笑道:“你明明將琴言借題發揮感諷我,但究竟是他負我,非我負他。我如今一想,在我這裏也終非了局,如今他倒好了。”素蘭見他說明,不能再辨,隻得說道:“公子之待琴言,原是沒有說的。但琴言用情專一,不善變通。倘使琴言一進京來,就遇公子,有這番恩典,他竟可以殺身相報,至死不怨的。”公子道:“他與梅庾香,到底是怎樣交情?”素蘭道:“他與梅庾香的交情,其實也不甚親密,就是兩心相照,悲多歡少,這是人人解不出來的。一見就哭,大約前世有點因果在裏頭。那日扶乩說琴言原是屈公前生之女,我想庾香前世,又是琴言什麼,也未可知。”華公子道:“這事渺茫,譬如你作了琴言,當怎樣待人呢?”這句話,素蘭倒有些難答,支支吾吾起來。華公子笑道:“你作了琴言,待庾香怎樣,在我這裏又當怎樣?事齊乎,事楚乎?必有一個主意。”素蘭麵泛桃花,隻是不語。公子道:“這有什麼不好說?況我們皆是光明正大,無一毫暗昧之心,難道一人隻許有一個知已,不準有兩個麼?”素蘭道:“若論知已,自然越多越好。就以蕙芳之與田春航,瓊卿之與之金吉甫而論,春航固是蕙芳的知已,吉甫固是瓊卿的知已。蕙芳之待春航,瓊卿之待吉甫,也是報知已之報了。事雖不同,情則一也。然而他們待外人也是這樣,心裏卻有權衡,外麵若無軒輊,不露出厚薄來。所以人也不能說他們,也不能妒他們。若琴言之心,沒有一點曲折,這樣就是這樣,那樣就是那樣。所謂孤忠苦節,不避艱險,不顧利害,其實也是他的好處。”公子點頭道:“你說得是,我畢竟不是他的知已。但度香又怎樣的待他,算知已不算呢?”素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