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琴仙出京之後,一路相思,涕零不已。十八站旱路到了王家營,渡了黃河,在清江浦南河賃店住了。寫了江船,做了旗子,製了銜牌,耽擱了三日。道翁於漕河兩院都是相好,一概不驚動了,沒有往拜。道翁有個長隨叫劉喜,為人老實忠厚,四十多歲,跟隨了五六年,跟過江寧侯石翁太史,善於烹調,如今叫他伺侯琴仙。這劉喜正是個老婆子一樣,饑則問食,寒則問衣,琴仙甚得其力。開船之後,三天到了揚州。道翁怕那些商人纏擾,要來求詩求畫,請吃酒,請聽曲,便不上岸。
但要等過關,隻得在關口等候。
是日一早想著平山堂,要帶琴仙去逛逛,便在船上吃早飯,叫劉喜去雇了一個小船,從小南門沿河繞西門而去。此日幸喜涼爽,天陰陰的沒有太陽。琴仙看那一灣綠水,萍葉參差,兩岸習習清風,吹得羅衫滉漾,甚是有趣。行了數裏,見一個花園,圍牆半倒,樓屋全欹,古木鴉啼,繁陰蟬噪,正是:
朱樓青瑣聲歌地,蔓草荒榛瓦礫場。
道翁道:“這是小虹園。我當日在此與諸名士虹橋修禊,眼見琳宮梵宇,瑤草琪花,此刻成了這個模樣,令人可感。前麵還有個大虹園,也差不多,略還好些。”琴仙道:“若論這個園,當年隻怕也與怡園仿佛。”道翁道:“那本來不及怡園,若能兩園相並,再連到平山堂,就比得上怡園了。”過了一會,又見滿地的靈石,尚有堆得好好的幾座,其餘坍的坍,倒的倒,滾滿一地。又見幾處樓閣,有倒了一角的,有隻剩幾根柱子豎著的,看了好不淒涼。過了一座石橋,上麵題著虹橋兩字。那邊岸上,又有個花園,雖然略好些,尚未倒敗,但那些洞房曲檻,當年塗澤的想必是些青綠朱丹,如今都成了一樣顏色,是個白慘慘的死灰色。園中高處,也望得見樓上的窗子,十二扇的隻有七八扇,還有脫了半邊,斜掛在上麵。惟有樹木茂盛,密層層的望不見天,那些鳴蟬嘶得聒耳可厭,倒過了好一會才過完。便又過了一座石橋,三麵皆通,署名為蓮花橋,甚是完整。河麵略寬了些,兩岸綠柳陰中露出幾處紅牆梵刹來,儼然圖畫。又見有幾處酒簾飄漾,曲徑通幽。琴仙遊覽不盡。
忽見前麵有兩個遊船來,琴仙舉眼望時,隻見有兩個人光了脊梁,都是皤皤大腹。那一個船坐著兩個婦人,濃妝豔飾,粉黛霪霪。琴仙忽見他義父低著頭看水,把扇子遮了臉,不知何意。琴仙又見那兩個婦人都眼澄澄望著他,一個還對他笑盈盈的。兩船緊挨他的船身過去,兩個婦人越看得認真,倒像要與他說話一般。琴仙不好意思,低了頭望著別處。船過去時,琴仙身上忽然打來一樣東西,吃了一驚,掉在船板上,看時是一方白絹,包著些果子。道翁一笑,拾起來解開,是些枇杷、楊梅、菱、藕、桃、梨之類。琴仙還不知從何處打來,問道翁這包從那裏掉下來的,道翁道:“是那船上拋過來與你的,這倒成了安仁擲果了。”琴仙方明白是兩個婦人送給他的,臉便紅起來。道翁道:“這也不必管他,他既送來,也是他的好意,擾了他便了。”自己倒先吃了一個枇杷,琴仙終不肯吃。道翁道:“方才這兩人,是鹽商家的夥計,認得我,我怕他們見了回去講,又要來纏擾。幸他們沒有見著。”船到了一處,道翁同了琴仙上去逛了。琴仙見是個廟,進了山門,有個小小的園,也有闌幹亭子,中間三間廳屋,寫著平湖草堂。逛了一逛,也沒有甚意思,便又下了船。
到了平山堂,景致就好了。山腳上就是青鬆夾道,清風謖謖,涼浸衣衿。一磴一磴的走到山門,進去瞻謁,寶殿巍峨,曲廊繚繞,一層高似一層。四處靈石層疊,花木繁重,瑤房珠戶,不計其數。不過也是舊舊的了,還不見得很荒涼。過了禦書樓,才穿到平山堂上來,見了歐文忠公的親筆。見有個和尚出來,見了道翁,忙笑嘻嘻的上前施禮,問道:“屈老爺兒幾時到的?僧人眼也望穿了。”道翁一看見那和尚,有五十來歲,白白淨淨,高顴骨,頤下有三寸長的黑須,記得是個知客,忘了他的名氏,便也拱一拱手,道:“才到。現等過關,今日晚上就要開船。”那和尚道:“那裏有這樣要緊,自然盤桓幾天。”便骨碌碌兩眼在琴仙麵上轉了幾轉,看琴仙穿著件白羅衫子,腳下一雙小皂靴,便知道是他的少爺。便也兩手和南,琴仙也還了一揖。和尚連忙讓坐,問了道翁去向,即叫人拿出茶來,笑嘻嘻的對著琴仙道:“少爺是頭一回來,不曉得我們這裏有個第二泉,請嚐嚐這個第二泉。”又吩咐人,快將泉水泡那龍井茶來:“明日你們到鎮江,就嚐第一泉,也不能勝似這個。”道翁道:“那第一泉也實在費力,往往取了出來,也不見行得甚好。”和尚道:“你要把索子量準了尺寸,潮長時二丈四尺五寸,潮落時一丈六尺就夠了。放到了數,才把桶蓋扯起。
若沒有到泉出的地方,扯開了蓋子,江水灌滿了,泉不得進去。
所以往往取出來不見好,就是沒有量準尺寸。”道翁道:“是了,我隻曉得金山腳下為第一泉,卻不曉得潮長潮落時的尺寸,故取出來仍是江水,倒辜負了這個第一泉了。”和尚道:“容易,明日我們擺過江去取來,吊桶是現成的。”道翁道:“也罷了,這第二泉嚐了也不輸似第一泉。”那和尚道:“屈老爺,我們想殺你了。你去年說,三月內就轉來的。四月裏包七太爺、魚三老爺在這裏賞芍藥,看罌粟,說起你來。說三月十五,鹽台大人的壽旦,鹽務裏幹禮之外,還要做架屏。一時揚州城裏,竟選不出一個作家來。其實,翰林進士不少在這裏,他們說做得不好,隻得到江寧去找侯石翁老爺,送了十二色禮、六百銀子,又請王大老爺王蒙山寫了,又是三百兩。他們說,那時你老人家若來了,隻消一桌酒,又快又好,連寫帶做不消兩天工夫,豈不省事。等你不來,教他們東找人西請人,好不為難。”
道翁笑道:“這些商家就多花幾個錢,也不要緊。”和尚對琴仙道:“少爺,那邊還有個花園,請去逛逛罷。”琴仙也想逛園,不敢說,看著道翁。道翁道:“也好,索性逛一逛。”和尚叫人開了門,引進了園。可惜是夏天,雖然今日沒有太陽,也是熱烘烘的,有那樹木叢雜,翳障了不透風。各處逛了一逛,和尚又指那口井,說就是第二泉。平山堂是江南勝地,凡各處過客到此,無不遊覽。那和尚眼中,男男女女也見過幾千萬了,卻沒有見過琴仙這樣美貌,倒也不是邪心,不過那一雙滑油油的眼睛,又生在個光頭之上,分外覺得不好些。隻管參前錯後,挨來擠去,殷殷勤勤,借著指點景致,若遇見石徑難走地方,他便攙一把,扶一扶,琴仙的纖手倒被他握了好幾回。琴仙心上好不恨他,臉上已有了怒容,便對著道翁道:“回去罷,恐天要下雨。”和尚道:“不妨,就下雨難回,敝山房屋頗多,盡可下榻。”道翁也恐下雨,且聞隱隱的起雷,便也要回去了。
那和尚尚要挽留,道翁決意要走。琴仙見那開園門的幾個人,問他劉喜要錢,劉喜給了一百大錢,尚還嫌少。和尚喝退了,直送出山門。道翁與琴仙下了船,仍坐船而回。隻見往來遊船甚多,一去一來,也有大半天。回來船已過關,等道翁、琴仙上了大船,即打了三回鑼,抽了跳,開起船,趁著微風,到了瓜州,又要過關。這瓜州地方沒有什麼逛處,道翁也無相好,明日又耽擱了半天,過了關,一日半到了江寧,在龍江關泊下。
道翁憶著侯石翁,要在此與他盤桓幾日。一早帶了琴仙並劉喜,雇了個涼篷子,由護城河搖到了旱西門,進城雇了肩輿,到鳳凰山來訪侯石翁。這個侯石翁,是個陸地神仙,今年已七十四歲。二十歲點了翰林,到如今已成了二十三科的老前輩,朝內已沒有他的同年。此人從三十餘歲就致仕而歸,遨遊天下三十餘年。在鳳凰山造了個花園,極為精雅。生平無書不讀,喜作詩文,有千秋傳世之之想,當時推為天下第一才子。但此翁年雖七十以外,而性尚風流,多情好色,粉白黛綠,姬妾滿堂。執經問字者,非但青年俊士,兼多紅粉佳人。石翁遊戲詼諧,無不備至。其平生著作,當以古文為最,而世人反重其詩名,凡得其一語褒獎,無不以為榮於華袞。蓋此翁論詩專主性靈,雖婦人孺子,偶有一二佳句,便極力揄揚,故時人皆稱之為詩佛,亦廣大法門之意。而好談格調者,亦以此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