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這些回魂屍(1 / 3)

1970年11月7日,第5時區22:17。紐約市“老爹”酒吧。

我正在擦淨一隻喝白蘭地酒用的矮腳杯時,“未婚媽媽”進來了。我注意了一下時間:1970年11月7日,第5時區或東部時區下午10點17分。幹時空這一行的人總是注意時間和日期:我們必須如此。

“未婚媽媽”是一個二十五歲的男子。他個頭還沒我高,顯得稚氣和急躁。我不喜歡他那副模樣——我一直不喜歡——不過他是我要招收的人,是我需要的人。我對他報以一個酒吧老板最殷勤的微笑。

或許我是太挑剔了。他確實說不上英俊。他所以得了這個綽號是因為每次當某個愛管閑事的人問起他的行業時他總是說:“我是個未婚媽媽。”如果他興致好一點的話還會加上一句:“——一個字四分錢。我寫懺悔故事。”

如果他情緒惡劣,他會等什麼人來鬧一場。他有一種類似女警察的近身毆鬥的凶猛風格。——這是我看中他的一人理由,當然不是唯一的理由。

他喝了不少,臉上的表情看上去比平時更鄙視別人。我沒有說話,倒了一杯雙份的老恩酒給他,倒完外後把酒瓶放在他手邊。他喝完後又倒了一杯。

我用布擦了一下櫃台麵。“‘未婚媽媽’的騙局怎樣了?”

他的手指緊緊攥著玻璃杯,那副樣子像是要朝我扔過來。我把手伸下櫃台去抓棍子。在瞬間的衝動下你得防備一切可能發生的事情,然而,有多種因素使用權你永遠不會冒不必要的險。

我見他神經鬆弛了一點。在局裏辦的訓練學校裏他們就教你如何察言觀色。“對不起,”我說,“這就像要問‘生意怎麼樣’,而說的卻是‘天氣怎麼樣’?”

他仍很慍怒。“生意嘛還可以。我寫故事,他們去印,我受用。”

我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上身靠攏他。“事實上,”的說,“你這根筆杆不錯,我挑了幾篇看過。你有一種令人吃驚的明確格調,帶著好女觀看問題的眼光。”

我必須冒一下險。他從未承認過他使用什麼筆名。不過也許是太激怒了,他隻顧及了最後那幾個字。“婦女的眼光!”他哼著鼻子重複著。“是的,我懂得女人的眼光。我應該懂。”

“是嗎?”我詫異地問,“有姐妹嗎?”

“沒有。我就是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

“不錯,”我溫和地回答,“沒有比真相更稀奇的東西了,這一點無論是酒吧老板還精神學家都明白。聽著,年輕人,如果你聽了我說的故事,哈,你會發財呢。難以置信。”

“你根本不懂‘難以置信’是什麼意思!”

“是嗎?沒有什麼事會讓我吃驚。我總是聽到最壞的消息。”

他又哼了起來。“想賭一下瓶裏的剩酒嗎?”

“我願意賭一整瓶酒。”我把一瓶放在櫃台上。

“喂——”我招呼另一個酒吧招待來照看生意。我們坐到酒吧盡頭一塊狹小的地方,我在裏麵堆放了一些酒具雜物和醃蛋之類的東西,這地方了就專屬我使用了。在酒吧另一端有幾個人在看打架,有一個人在擺弄自動電唱機——完全沒有人注意這地方。“好!”他開始講述,“先要說明的是,我是個私生子。”

“這在這兒不稀奇。”我說。

“我不是開玩笑。”他急促地說,“我的父母並沒有結婚。”

“這沒什麼稀奇,”我還是說。“我父母也沒有結婚。”

“當時——”他停頓住,給予我熱切的一瞥,我還從未見過他有這種表情。“你當真?”

“當真。一個百分之百的私生子。事實上,”我補充道,“我的家庭裏沒有一個人曾經結過婚。全是私生子。”

“別想著來蓋過我——你就結婚了。”他指著我的戒指。

“噢,這個。”我伸手給他看,“它看上去像個結婚戒指;我佗是為了避開兒們。”這隻戒指是一件古物,是我1985年從一個同行那裏買來的,而他是從基誕生前的希臘克裏特島弄來的。

他心不在焉地瞧了戒指一眼。“如果你真是私生子,你知道這種滋味。當我還是個小姑娘時——”

“唏——”我說,“我沒有聽錯吧?”

“誰在唬你?當我是個小姑娘時——聽著,聽說過克裏斯廷·喬根森嗎?或是羅伯特·考埃爾嗎?”

“噢,性別改變?你想告訴我——”

“不要打斷我,也不要逼我,否則我就不講了。我是個棄兒,1945年在我剛滿月時被遺棄在克裏夫蘭的一個孤兒院裏。當我是個小姑娘時,我羨慕有父母親的孩子。以後,當我懂得男女情欲的時候——真的,老伯,一個人在孤兒院裏懂得很快——”

“我明白。”

“我發了一個莊嚴的誓言,我的每個孩子將都有一個父親和一個母親。於是我表現得十分‘純潔’,在那種環境中可稱得上聖女了——我必須學習怎樣竭力維護這種狀況。後來我長大了,我意識到我幾乎沒有結婚的機會——理由同樣是因為沒人收養我。”他的臉繃得緊緊的,“我長著一張馬臉,牙齒東倒西歪,胸脯平平一點不豐滿,頭發直直的沒有一個彎。”

“你的樣子比我還是要強一些。”

“誰會在乎一個酒吧老板長得什麼樣?或者一個作家外貌怎麼樣?可是人們誰都想認領那種金發碧眼的小蠢貨。男孩子們要的是那種漂亮臉蛋,**鼓鼓的,還要有一副‘你真夠帥氣’的嗲勁。”他聳聳肩膀。“我無法競爭。於是我決定參加婦總。”

“嗯?”

“婦女危機全國總部遊覽分部,現在人們管它叫‘太空天使’——外星軍團輔助護理隊。”

這兩個名字我都知道,我曾經把它們記下來過。隻是我們現在用的是第三個名稱,那個軍隊化的精英服務團:婦女太空工作者後援團。在時空跳躍中最大的便就是詞彙變更——你知道嗎,“服務站”曾經是指石油分離物的檢測所。一次我到丘吉爾時代去執行一項任務,一個女子對我說,“在隔壁的服務站裏等我”——這句話可不是現在這個意思,那時的服務站絕不會放一張床在裏麵。

他說下去:“那時他們第一次承認不可能讓人到太空工作幾個月或幾年而不造成緊張心態。你還記得狂熱的清教徒是怎樣尖聲喊叫的嗎?——這增加了我的機會,因為自願者很少。必須是一個品行端正的姑娘,一個貨真價實的處女,智力要中上水平,此外情緒要穩定。可是大多數的自願者都有是些老娼妓,或是離開地球不到十天就會垮掉的神經病人。所以我不需要外表怎樣。如果他們接受我,他們在訓練我如何適應主要任務之外,自然會校正我的歪牙齒,把我的頭發燙出波浪,教我走路的步態和跳舞和怎樣愉快地聽男人談話,以及等等的一切。如果需要的話他們甚至會采用整形手術——直到讓我們的小夥子無可挑剔為止。”

“最令人高興的是,他們保證你在服務期間不會懷孕——同時在服務期結束時你幾乎肯定可以結婚。今天也同樣,‘天使’嫁給太空工作者——他們彼此說得來。”

“在我十八歲時我被安排作為‘母親的仆人’。這個家庭需要一個費用便宜的仆人,而我也不在意,因為我要到二十一歲才可以被征招。我做家務後還去夜校上學——聲稱是繼續我在高中時學過的打字和速記課程,但實際上是去上‘魅力課‘以增加我被招收的機會。”

“此後我遇到了那個城市騙子和他的百元大鈔。”他陰沉著臉說,“這個癟三倒確實有一疊百元鈔票。一天晚上他拿給我看,還說我可以隨意拿用。”

“我沒有拿。我喜歡他。他是我遇到過的第一個對我好又不想脫我褲叉的男人。為了能更多見到他,我從夜校退了學。這是一段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光。”

“然後,一天晚上,在公園裏我的褲叉還是脫了下來。”

他停住。我說,“後來呢?”

“後來什麼也沒有了!我再也沒有見到他。他步行送我回家,告訴我他愛我——和我吻別,以後就一去不返了。”他的臉色很陰沉,“如果我能找到他,我要殺了他!”

我說:“我表示同情。我明白你怎麼想。不過殺了他——就為了那種必然會發生的事——嗯……你反抗了嗎?”

“嘿,這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他遺棄了你,他的手臂活該被抓破,不過——”

“他應當受到的懲罰比這要重!你聽著,別急。我不至於對任何人都不再信任,我認為事事皆天意。我並沒有真正愛他,或許我永遠不會愛任何人——而我比以往更迫切地想參加婦總。我並沒有被取消資格,他們並不堅持一定要處女。我開心起來了。”

“直到我的裙子緊了以後我才明白。”

“懷孕?”

“這個私生子讓我意亂心迷,不知怎麼才好!那些住在一起的小氣鬼隻要我還能幹活也不來理會——但後來還是把我逐了出去,孤兒院不再收容我了。我進了一家收容了不少‘大肚子’的濟貧院,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等著那一刻的來臨。”

“一天晚上我忽然被人抬上了手術台,一個護士對我說:‘別緊張。深呼吸。’”

“我醒著躺在床上,胸部以下沒有一點知覺。為我手術的外科醫生走進來‘你感覺怎樣?’他快活地說。”

“‘像一個木乃伊’。”

“‘這很自然。你被包得嚴嚴實實還打了足量的麻藥讓你感不疼痛。你會恢複的——不過剖腹產畢竟不同於手指上的一根刺’。”

“‘剖腹產?’我說,‘醫生——孩子死了嗎?’”

“‘噢,活著。你的孩子很好。’”

“‘嗯。男孩還是女孩?’”

“‘一個健康的小姑娘。5磅3盎司。’”

“我放心了。生下孩子多少是一種寬慰。我對自己說,應當到一個別的地方去,在我的名字前加上‘太太’的稱號,同時讓孩子認為好的爸爸已經死了——我的孩子絕不能再去孤兒院!”

“外科醫生還在說話。‘告訴我,這個——’他避開我的名字。‘——你有沒有想到過你的腺組織有些特別?’”

“我說,‘噢?當然沒有。你想說什麼?’”

“他猶豫著。‘這個藥你一次把它服下,然後我給你打一針讓你睡一覺,你的過敏症就會好的。我這就去給你拿。’”

“‘這是為什麼?’我堅持要知道。”

“‘聽說過那個直到三十五歲還是個女人的蘇格蘭醫生嗎——那以後她動了術,在法律上和醫學上都成了一名男子。結了婚,一切正常。’”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這就是我要說的。你是個男人。’”

“我想坐起來。‘什麼?’”

“別緊張。在我剖開你的腹部後,我隻見亂糟糟的一團。我一邊把嬰兒取出來一邊讓人去找外科主任醫生。我們就在手術台上為你會診——一連幹了幾小時,盡我們所能進行挽救。你有兩套完整的器官,都沒有發育成熟,不過女性器官發育得相當充分,所以你懷上了孩子。它們已經永遠不會對你有用了,所以我們將它們取出來並且重新整理了你的內髒,以便讓你正常地發育成為一名男子。’他把一隻手搭在我身上。‘不要擔心。你還年輕,你的骨骼會逐漸適應。我們將觀察你的腺平衡——讓你成為一個出色的小夥子。’”

“我開始喊叫。‘我的孩子怎麼辦?’”

“‘嗯,你不能哺育她。你的奶水連喂一隻小貓都不夠。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再見她——交給別人去收養。’”

“‘不!’”

“他聳聳肩膀。‘決定當然由你來做:你是她的母親——嗯,她的父母親。不過現在別操這個心:我們先讓你恢複身體。’”

“第二天他們讓我看了孩子,我每天都見到她——我試著習慣她。我從未見過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也根本不知道它們看上去會這麼醜怪——我的女兒看起來像一隻小棕猴。我平靜下來了,決定好好照顧她。不過,幾星期後這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哦?”

“她被偷走了。”

“偷走?”

“未婚媽媽”幾乎碰倒我們壓賭的那瓶酒。“被綁架了——從醫院的育嬰室偷走的!”他喘著氣,“把一個人生活的最後一點希望奪去了,這算什麼?”

“太不幸了,”我表示同情,“讓我給你再倒上一杯。沒有一點線索嗎?”

“警察找不到任何線索。一個人來探望她,謊稱是她的叔叔。當護士背過身去時他就抱著她走了。”

“他長得什麼樣?”

“一個男子,一張極普通的臉,就像你的或我的臉。”他皺著眉說,“我想會不會是孩子的父親。護士卻一口咬定是一個年齡較大的人,不過他很可能化裝過。別人誰會來拐我的孩子?沒有孩子的女人有時會鋌而走險——可是誰聽說過一個男人會幹這樣的事?”

“那以後你怎麼樣呢?”

“我在那鬼地方又呆了十一個月,動了三次手術。四個月後我開始長出胡子。在我離開那裏之前我就經常刮胡子了……而且我不再懷疑自己是個男人。”他咧開嘴苦笑了一下,“我開始盯住護士們的胸口往裏看了。”

“嗯,”我說,“看來你順利地挺了過來。現在瞧你,一個正常的男人,能賺錢,沒有大的麻煩。而一個女人的生活就不那麼容易了。”

他盯著我,說,“你想必知道得很多了!”

“什麼?”

“聽說過‘一個墮落的女人’這種說法嗎?”

“嗯,幾年前聽說過。現在已經沒有多少意義了。”

“我就像一個墮落的女人那樣完全毀了。那個畜生的確毀了我——我已不再是一個女人……而我卻不知道怎樣成為一個男人。”“努力習慣它吧,我想。”“你不懂。我不是說學會怎樣穿衣戴帽,或是不要走錯到男女有別的場所。這些我在醫院就學會了。隻是我怎樣生活?我可以做什麼工作?媽的,我甚至連開車都不會。我不會任何手藝,不能幹體力活——我全身各處組織大多動過手術,十分纖弱。”

“我也恨他毀了我參加婦總的希望。我是直到想去加入太空軍團時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隻需瞧一眼我的肚子就夠了,我被打上不適宜服兵役的標記。那個醫務官僅僅是為好奇才在我身上化費時間,他讀過關於我的醫案的報道。”

“於是我換了名字來到紐約。我先是當一個油煎食品的廚師勉強混混,後來租了一架打字機幹起了公共速記員——多麼可笑!在四個月裏我打了四封信和一份手稿。這份手稿是投給《真人真事》雜誌的,不過是一疊廢紙,可是寫故事的這個小子居然把它賣出了。這倒讓我產生了一個想法。我買了一大疊懺悔故事雜誌進行研讀。”他現在玩世不恭的神態,“現在你明白我在講述一個未婚媽媽的故事時怎麼會具有一個道地的婦女的眼光了……我還保留著這種眼光,真正的眼光,我是不是贏了這瓶酒?”

我把酒瓶推給他。我有些焦慮不安,事情並沒有完。我說,“年輕人,你還想逮住那個負心漢嗎?”

他的眼睛閃著亮光——一種野性的凶光。

“算了吧!”我說,“你不會殺了他吧?”

他咯咯地笑起來,聲音顯得很淫穢。“那就審判我吧。”

“慢著。我對這件事知道得比你認為的要多。我可以幫助你。我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他從櫃台一側探過來,一把抓住了我,“他在哪裏?”

我壓低聲音說,“放開我的襯衣,年輕人——要不你會有麻煩的。我要告訴警察你喝醉了。”我揮動了一下棍子。

他鬆了手。“對不起。他在哪裏?”他看著我,“再說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多?”

“世間的事在一個‘巧’字。我可以看到各種記錄——醫院的病例、孤兒院的檔案。你那所孤兒院的女總管是費瑟雷思太太——對嗎?她後來由格倫斯坦太太接任——對嗎?你的名字,姑娘時的名字,是‘珍妮’——對嗎?而你剛才並沒有告訴我這一切——對嗎?”

他被我弄得呆愣愣並有幾分畏縮。“什麼意思?你想找我麻煩嗎?”

“哪裏的話。我真心為你著想。我可以把這個人送到你的鼻子下麵。你認為怎樣合適就怎樣處置他——我相信你會罵他混蛋,叫他滾。不過我認為你不會殺死他。如果殺死他你就是個傻瓜——而你不傻。根本不傻。”

他沒有心思聽這些。“別瞎說了。他在哪裏?”

我給他添了一點酒。他醉了,不過憤怒壓過了醉意。“別這麼急嘛。我為你做件事——你也為我做件事。”

“嗯……什麼事?”

“你不喜歡你的工作。要是有一個工作,工資高,工作穩定,開支不受限製,自己能獨立做主,同時又富於變化和冒險,你會怎麼說?”

他眼睛睜得大大的。“我會說,‘少來你那一套天方夜譚式的神話!’去你的,老伯——根本沒有這樣的工作。”

“那麼,這樣說吧:我把他交給你,你和他了結恩怨,然後試試我幹的工作。如果不像我說的——那好,我就隨你便了。”

他在身體在晃動,這是最後那杯酒的緣故。

“如果同意成交——現在!”

他使勁晃著頭:“同意成交!”

我向手下人示意照看一下買賣,記下了時間:23點——就俯身穿櫃台下的門——這時自動電唱機高聲放出《我是我老子》的歌曲。因為我不喜歡1970年的“音樂”,我讓服務員在電唱機上裝上早期的美國歌曲和古典音樂,可是我不知道那盒磁帶還在裏麵。我叫道,“關掉它!把顧客的錢退還給他。”我加上一句,“我去儲藏室,一會就回來,”就徑直往裏走去,“未婚媽媽”在後麵跟著。

沿著走廊拐過廁所間後就是儲藏室,房間有一扇鐵門,除了我的日班經理和我自己外別人都沒有鑰匙。裏麵有一扇門通向內室,隻有我才有鑰匙。我們來到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