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死了。但畢竟沒有下地獄過去後,我仍然在塵世,隻是時代大不相同了。我像死人一樣沉睡,現在又醒來,睜開眼睛一看,時代遠遠超過我生前的時代,這是美國時代。難道不是嗎?現在誰是國王?誰是教皇?今年是哪一年?是1750年?還是1800年?”
“2130年。”那張臉遲疑了一下說。
“哦,”皮薩羅索若有所思地翹了翹下嘴唇,“那麼,誰是國王?”
停頓許久。那張臉終於說:“西班牙現在的國王是阿方索二十一世。”
“
哦。哦。那麼誰是教皇呢?”
又是停頓。怎麼連教皇的名字都不知道,一問就啞了?太奇怪了。此人不管是不是魔鬼,反正是個傻瓜。
“庇護,”過了一會兒那聲音才說,“庇護十六世。”
“庇護十六世,”皮薩羅索黯然神傷,“耶穌聖母呀,庇護十六世!我怎麼啦?我早已死去了,可我的罪惡仍然沒有洗清,我仍然能感覺到罪惡像稀泥一樣沾在我的皮膚上。你是一個巫師,你這個美國佬,你使我死而複生了。是嗎?是嗎?是這樣的嗎?”
“多少有點像,皮薩羅索。”那張臉承認道。
“你說的西班牙語怪聲怪氣的,是因為你不知道正確的說法,對嗎?甚至連我說西班牙語也怪聲怪氣的,我說話的聲音不像我自己的聲音。現在沒有人說西班牙語了,是嗎?是嗎?隻有美國人才說,是嗎?可是,你一開口,西班牙語就走樣了,而且你還讓我說同樣蹩腳的西班牙語,還以為這就是我當年說的西班牙語呢,不過你錯了。當然,你能夠創造奇跡,但我想你卻不能把一切都做得盡善盡美,即使在2130年這片神奇的土地上也辦不到。對嗎?對嗎?”皮薩羅索目光灼灼,俯身向前,“你有什麼話說?我不能讀書寫字,你就認為我是傻瓜嗎?我並不是這麼愚昧,對嗎?我理解的事物很快。”
哢嚓一下接觸中斷了。
坦納木然而坐,兩手顫抖,嘴唇緊閉。
全息圖像庫裏,此時此刻的皮薩羅索不過是一抹遙遠的光彩,隻有坦納的拇指那麼大,在旋渦雲中打手勢。他那蓬勃的生命力,他那盛氣淩人,他那執著的好奇心,他那威猛的仇恨與嫉妒,他那在充滿傳奇色彩的生涯中練就的偉力,他皮薩羅索的所有氣質,所有這一切,坦納剛剛才感受到,可在彈指一揮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稍息片刻,坦納驚魂甫定。他向理查森轉過身去。“怎麼回事?”他問。“我不得不中斷接觸。我不想讓你告訴他,他是怎麼死的。”
“我來本就不知道呀。”
“我也不知道,但我不想冒險讓你信口開河。無法預測那種消息會給他造成什麼樣的心理衝擊。”
“聽你說話的口氣,他似乎是活人似的。”
“難道他不是嗎?”理查森反問道。
“他太不可思議了,”坦納說,“真的不可思議。他的活力——我能夠感受到一股一股地向我灌來,還有他的頭腦,太敏捷了,一點就通。甚至還猜測他準是在將來呢,想知道哪一世教皇在位,想知道美國是什麼樣子。還有他的傲慢!他告訴我現在他不能征服美國了,要是早些年,他也許會不去印加帝國,而要試一試美國,但現在不行了,他人老了,力不從心了。真是不可思議!無論發生了什麼,他都不驚慌失措,甚至他意識到他肯定已經死了多年時,也顯得鎮定自若,甚至想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坦納皺了皺眉頭,“當你編這個程序的時候,你究竟將他設計成多大年紀?”
“大約60歲。征服印加帝國後的五六年,他去世前的兩三年。也就是說,在他權利的巔峰時期。”
“我想你不能讓他知道他死亡的確切原因。他看上去太像鬼魂了。”
“我們正是這樣想的。我們將他的猝死時間假設在當他已經實現了他的所有目標,當他已經成為了完整的皮薩羅索的時候。但在他壽終正寢之前,他不必知道這個情況,誰也不必知道。所以,我才突然中止你們之間的接觸,明白了嗎?怕萬一你知道,並且告訴他。”
坦納搖搖頭:“我即使知道,也早就忘了。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和他猜測的完全一樣:死在他的戰友們的手裏。”
“這麼說來,他有預感?”
“在我們設計的他那個年齡,他已經知道南美洲發生了內戰,征服者們因分贓不平而鬧內訌。我們將這些信息輸入給他,使他知道他的夥伴阿爾馬格羅與他反目成仇,戰敗後被處決。他不知道但卻可以推測的是,阿爾馬格羅的朋友將衝進他的家中,謀殺他。他的推測與將要發生的不謀而合,應該說與實際發生的不謀而合。”
“太不可思議了,如此神機妙算。”
“他是一個**養的,但他也是一個天才。”
“是真的嗎?還是你設計程序時,把他製造成這麼英明的?”
“我們輸入的是他生活的客觀事實、曆史事件以及他對事件的反應,再加上他的同時代人以及後來熟悉曆史檔案的曆史學家的評論,從而大大豐滿了他的性格的。我們輸入大量的這種信息,使他的整個氣質更完整。這不是我的氣質,也不是從事這個項目的其他人的氣質,哈瑞。你一旦輸入皮薩羅索所經曆的事件以及他對事件的反應,你就得到了皮薩羅索,你就得到殘忍加天才的氣質。如果你輸入不同的信息,你就得到不同類型的人。另外,這次實驗我們終於看到,隻要方法得當,從計算機輸出的東西大於輸入的信息之和。”
“你肯定嗎?”理查森說:“你注意到他抱怨他以為你說的是西班牙語沒有?”
“注意到了。他說這種西班牙語聽起來很怪異,現在似乎沒有人會講純正的西班牙語了。這我不大明白,你建立的接口說的是蹩腳的西牙語嗎?”
“顯然是,”
理查森說,“誰也不知道16
世紀西牙語究竟是怎樣發音的,我們隻能猜測。看來,我們猜得不準。”
“可他怎麼會知道呢?是你把他合成的呀!如果你不知道他那個時代的西班牙語是怎麼發音的,他怎麼可能知道呢?”
“這個我壓根兒不知道,”
理查森輕聲說,“但他的確知道。”
“他的確知道嗎?還是他在玩皮薩羅索式魔鬼遊戲,以困惑我們?這是因為你在他的性格中設計有魔鬼性。”
“我想他的確知道。”理查森說。“那麼,他是從哪裏發現的呢?”
“在哪裏,我們不知道,但他知道。就在我們通過置換網絡輸入的數據裏的什麼地方,但我們不知道,即使我們想方設法去找,也找不到。他不可能耍魔法,無中生有,但卻能將我們覺得互不相幹的支離破碎的信息組合起來,加工成新的信息,從中得出對他來說有意義的結論。這就是所謂的人工智能,哈瑞。我們終於得到一個多少像人腦一樣工作的程序:能進行跳躍式的直覺判斷,這種判斷來得太突然,範圍太寬廣,似乎是不可理喻,無法定量化的。我們已經輸入了足夠的數據,所以他能夠吸收表麵上互不關聯的數據,從而獲得新的信息。我們在全息圖像庫裏擁有的不是一個隻會鸚鵡學舌的木偶,而是一個認為它就是皮薩羅索,像皮薩羅索一樣思維,知道皮薩羅索所知道,但我們卻不知道的東西。這意味著我們在人工智能領域取得了質的飛躍,這就是我們所追求的目標。真還有點令人畏懼呢,我一想就感到渾身發抖。”
“我也是,”坦納說,“但與其說畏懼,還不如說驚恐。”
“驚恐什麼?”
“既然知道他有能力超越設計他的程序,你怎麼能肯定他不能控製你的網絡,跑出去呢?”
“這在技術上是不可能的。他不過是電磁脈衝,隻要我願意,任何時候我都可以毀掉他。不必驚慌。相信我吧,哈瑞。”
“但願如此。”
“我可以給你看一看簡圖。是的,我們通過計算機得到一個奇跡般的模擬。但畢竟是模擬,不是毒蛇,不是人狼,不是任何超自然的東西,隻是迄今為止最完美的計算機模擬。”
“好吧,”坦納終於說,“也許我有點大驚小怪,也許我的話聽起來有點愚昧。我不懷疑你們能夠將你們的那些幽靈一直裝在它們的匣子裏。”
“沒問題。”理查森說。“但願如此。”坦納說,“那麼,你下一步幹什麼?”裏查森滿臉困惑。“我的下一步嗎?”
“我想你立刻著手設計第二個模擬人。”
“這個——行,行,沒問題。”
“盧,設計好後,能不能將他放在全息圖像庫裏,與皮薩羅索呆在一塊?”理查森感到震驚:“你是想他和皮薩羅索交談嗎?”
“是的。”
“我想能做到,”理查森謹慎地說,“應該做得到。沒問題,沒問題。”他強裝笑臉。
在以前坦納在該項目中一直保持低姿態,隻是一位名義上的領導,一位觀察家,一位局外人。現在,他卻一改常態,要介入項目的進程了,顯然理查森不知道他的葫蘆裏裝的是什麼藥。坦納看出理查森顯得焦躁不安。
過了一會兒,理查森說:
“我們下一步試誰,你心裏有數嗎?”
“試一試蘇格拉底如何?”
他的腳下周圍白雲翻滾,仿佛整個世界都是由白羊毛組成的。
他納悶是不是在下雪,這對他來說可是件新鮮事。雅典偶爾也下雪,但隻是飄一點小雪,朝陽一出來就融化了。此時,他四周的白色居然沒有寒冷的感覺。然而,他腳下的雲究竟是怎麼一會事?他想,雲僅僅是蒸氣、空氣和水,它們的天然地方是在天上。聚集在腳下的雲並沒有雲的特性。是不寒冷的雪嗎?是沒有浮力的雲嗎?這裏的一切,包括他自己,似乎都沒有各自應有的屬性。
他似乎在行走,但腳下卻空空如也,更像是在空中行走。可是,人怎麼能夠在空中行走呢?阿裏斯托芬在一個無情嘲弄他的劇本裏,倒是描寫他坐在一隻籃子裏騰雲駕霧,並且讓他說什麼“我在遨遊天空,眺望太陽。”
不過,那是阿裏斯托芬戲弄他,盡管他的朋友們替他打抱不平,他本人倒不怎麼在意。再說,那隻是一個劇本而已。
這次,他倒是真的感覺在遨遊天空了。也許他在做夢,夢中他果真將阿裏斯托芬的劇本變成現實了。那段優美的台詞是什麼?
“我必須懸浮我的大腦,將我的神思與藍天融為一體,以便探索宇宙萬物。”
好一個阿裏斯托芬!對他來說,沒有什麼神聖的東西!當然,真正神聖的東西除外,如智慧、真理、道德。
“如果他老是呆在地麵,自下而上思考事物,他就什麼都不會發現:因為地球的引力總是吸引思想的活力。”蘇格拉底忍不住笑了。
他將雙手放在麵前細細研究著:短而粗的手指,結實有力的手腕。這就是他的手。這雙長滿老繭的手使他一生受益無窮,他像父親一樣幹過石匠,參加過雅典自衛戰,在運動場上受過訓練。然而,現在他用手摸臉,卻什麼也感覺不到。這裏應該是下巴、前額、塌鼻子、厚嘴唇,可卻一無所有。他摸著的是空氣。本來是臉的地方,他的手卻對穿對過。他雙手用力互壓,卻毫無感覺。
他自忖:這真是個奇怪的地方。也許,這是年輕的柏拉圖喜歡駐足凝思的一方淨土,這裏的一切都是盡善盡美,都是虛無縹緲的。我周圍是理想之雲,並非實實在在的雲。我踏在上麵行走的是理想之空氣。連我蘇格拉底自己也是從我那卑俗的肉體解脫出來的理想。是這樣的嗎?有可能。
他佇立一會兒,思索可不可能。他轉念一想,這說不定是死後的生活,在這種情況下,他也許會遇見神。也許諸神願意屈尊和我交談。雅典娜和我談智慧,赫耳墨斯和我談速度,阿瑞斯和我談勇敢,還有宙斯和我談——談什麼都行。不用說,我在諸神麵前會像個傻瓜,但這不要緊:凡是奢望與諸神平起平坐交談的人都是傻瓜。我不抱幻想。
蘇格拉底舉目仰望,隻見天空金燦燦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帶著微笑,穿行在波譎雲詭的世界中,去尋找諸神。
坦納說:“現在你有什麼想法?仍然悲觀嗎?”
“現在還難說。”理查森滿臉愁容。“他看起來像蘇格拉底,是嗎?”
“這是最容易做到的。我們掌握了大量對蘇格拉底的描寫:扁平大鼻子、禿頂、厚嘴唇、短脖子,這些描寫都來自認識他的人。正如人人都能認出福爾摩斯或者唐·吉訶德一樣,這張標準的蘇格拉底臉人人都能認出。然而,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腦子裏的所想所思,那才決定我們是否真的合成了蘇格拉底。”
“他在那兒漫遊的時候,顯得平靜、幽默,十足的哲學家風度。”理查森陰鬱地說:“我仍然很懷疑。我們已經試了新的視差濾波器。但恐怕我們要遇到從前法國人實驗唐·吉訶德、我們實驗福爾摩斯、摩西、愷撒時所遇到的同樣問題。神話與幻想對數據的汙染太大了。蘇格拉底穿過曆史的迷霧向我們走來,已經是半真實半虛構的,說不準全是虛構的了。就我們所知,我們對他的了解全部來自柏拉圖對他的虛構,正如柯南道爾對福爾摩斯的虛構。所以,我擔心我們將得到的是一個二手貨,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一個缺乏智慧閃光的東西,而我們追求的恰恰是智慧。”
“可是新濾波器——”
“也許,也許。”坦納固執地搖搖頭:“福爾摩斯和唐·吉訶德是百分之百的虛構,他們是作者為我們杜撰出來的,是以一維的方式存在的。隻要撥開後來讀者與評論家誤讀曲解的迷霧,就會真相大白:原來是一個虛構的人物。也許柏拉圖出於自己的目的虛構了許多關於蘇格拉底的東西,但還有許多東西不是虛構的。他真正存在過,他確確實實在公元前五世紀參與了雅典的事務。除開他與柏拉圖的對話錄外,他還在他的許多同時代人所寫的書中占有顯要位置。這就給我們提供了你所追求的視差效果——從多種角度審視他,是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我們實驗摩西就毫無進展。難道他是虛構的嗎?”
“誰說得準?你能得到的依據隻有《聖經》以及《聖經》評論,顯然信息有限。”在坦納看來,理查森的悲觀失望肯定是一種防衛機製,用來避免新的失敗可能。蘇格拉底畢竟不是他理查森的選擇,再說,這次他已經使用了新的加強增強型方法即視差程序,視差程序是人工智能程序的最新改進版。
“幹吧,”坦納說,“把皮薩羅索調出來,讓他倆對話。到時候,我們就會發現你設計的蘇格拉底究竟怎麼樣?”
遠方又是一陣騷動,珍珠色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個朦朧的小黑點,在微光閃爍的白色背景裏猶如一塊汙垢、一個瑕疵。
皮薩羅索心想又來了一個魔鬼,也許和前一個一樣,是個美國人,隻想露出一張臉:短頭發,沒有胡子。可是,當這個人走近時,皮薩羅索看出他不像前一個。短而粗的身材,寬肩膀,厚胸膛,幾乎禿頂了,胡子又濃又密,亂蓬蓬的,顯得蒼老,至少60歲,說不定有65歲了。相貌醜陋,鼓眼睛,塌鼻子,鼻孔張得大大的,脖子短得仿佛他那顆碩大的頭是直接從軀體伸出來似的。穿了一件破爛的棕色薄長袍,赤著一雙腳。
“喂,”皮薩羅索叫道,“你!魔鬼,魔鬼!你也是美國人嗎?”
“對不起。你是說‘雅典人’嗎?”
“我說的是美國人,先前那個人就是。魔鬼,你也是從美國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