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回 威逼下之證人(1 / 3)

離著保甲局不遠,有個開豆腐的王老,年紀在五十來歲,他有個十二三歲的兒子,因為是醜年生的,乳名便喚作牛兒。那個孩子,要看他的長像,是渾渾厚厚的,聽他的說話,是遲遲鈍鈍的,一些兒也不帶著頑皮氣象。他們父子二人,盡力操作,苦度時光,從來就不曉得什麼叫作偷閑躲懶,所以倒把生活維持得安安穩穩。現在正當過新年的時候,講不得要破費幾錢,少作口腹的點綴。這一天晚上,居然也沽一壺酒,備了幾樣菜,他們父子二人,坐在一處。王老兒在喝著,牛兒在吃著,談談街上的情形,說說家中的景況,新年要取個吉利,隻揀那開心提神的話兒來說,真個是天倫之樂,其趣盎然。雖則是個貧家,也正是人生難得的快事。卻不料世間一切休咎,常常會有天外飛來的。當這肉香酒冽,載笑載言的時候,忽聽得外邊有人輕輕地叩門。王老兒放下酒杯道:"這可有誰來呢?"他嘴裏說著,已是前去開門。這個小小的豆腐店,自然一切簡陋,哪裏還分得出什麼內外。當時兩扇板門輕輕地一啟,早有一個身軀高大的人,從黑影裏閃將入來。王老兒忙問是誰,那人也沒有言語,想著一定是熟人,便先隨手把門關上,及至燈光射在那人的臉上,王老兒看清了,不由得大大地嚇了一跳,原來這昏夜叩門而至的,不是別人,卻是保甲局的委員胡得勝。那時王老兒的心中,是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胡老爺,今天怎麼這樣閑在?真是貴人幸踏賤地。但我這裏實在肮髒得很,可請您在哪裏坐呢。"那胡得勝大方不拘,隨意坐在一個破凳子上,把眼光看了一看酒菜,便從臉上發出一種不屑的笑容,向王老兒說道:"原來你們爺兒兩個正在用飯。吃罷,不要耽擱了。"王老兒忙道:"老爺來到這裏,我可怎麼還敢用飯呢?"胡得勝道:"這是笑話了。常言講得好,千把外委,也不能管吃飯喝水。我雖是守備的職份,跟千把外委尊卑有些不同,然而說到吃飯,卻也不便攔阻誰。你隻管吃你的,不必拘泥。"王老兒道:"既是胡老爺如此吩咐,小人就大膽了。"說著,又向胡得勝告過罪,這才照舊的坐下,他那不曾用完的酒,恰似被橫風吹斷,也不去再喝了,隻顧低著頭去吃飯,然而當下咽的時候,卻透著不大自然。有時夾上一箸兩箸的菜,也是味同嚼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這是因為他心裏正在盤算,想那胡守備怎麼會屈尊降貴,來到自己的豆腐店中,要是沒有用得著的事,慢說他自己走上門來,就讓跪著去請,也不肯賞這麼大的臉。不過他是一個官,我是一個窮人,他可有什麼地方能夠用得著我呢?要據他那種神情,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好的消息,然而卻也不敢一定,縱要等著他閑言吐語的,把話說明,那才算是十拿九穩咧。這便是王老兒滿腹愁腸,疑神疑鬼的打算。請想他這一頓飯,怎麼還能夠吃得好呢?倒是牛兒爛縵天真,也不懂得什麼叫作官,什麼叫作窮人,什麼叫作貴人幸踏賤地,胡得勝隻管來胡得勝的,他自己隻管吃自己的,這半天的工夫,就不曾住了筷子。他老子滿心有事,吃不下去,他倒格外的得了實惠咧。

再說王老兒,也不知是吃飽,也不知是沒有吃飽,便放下了筷子,又向胡得勝告過罪,靜候他的示下。那胡得勝仍是沉吟不語,有時望一望王老兒,有時又望一望牛兒,他的兩隻眼睛,是不住地滴溜溜的亂轉,這個不用問,是正在心裏頭打主意呢。王老兒雖說是個粗人,但上了年紀,自然有些閱曆,當時鑒貌辨色,早已參透其中奧妙,心裏是不住的打鼓,想著要咳嗽,都不敢出聲兒。此時屋內,除去牛兒吃飯有些咀嚼之聲,可以說是靜默極咧。

就在這時候,胡得勝忽然開口,便將沉悶的空氣立行打破。他眼望著王老兒說道:"我今天到你這裏來,是有一件事情的。"他把這兩句話交代過,暫時又把口風頓住,此種說法,恰像戲台上的科白,是要等著對方的人前來動問。那時王老兒的心中,止不住有些七上八下,便看著胡得勝的臉說道:"我也想到這裏。不然,像這個小地方,請您您還不來呢。但不知是件什麼事情?最好請胡老爺說出來罷。"他說到此處,眼望胡得勝,靜候示下,那種神情,是於渴望之中,又帶著一些害怕的樣子,就好比法庭上的罪人,等著宣判一般。隻見胡得勝點了一點頭,慢條斯理的說道:"你可曉得花牌樓地方出的那件暗殺案麼?"王老兒一聽,真乃是丈二的和尚,一時摸不著頭腦,想不到他提說此事,到底是幹什麼,便道:"那怎麼會不知道呢!咱們南京城裏,早就轟動咧。不過我上了些年紀,連自己的正務還有些照顧不來,哪有閑心腸去問這些事,都是牛兒那孩子,前來告訴我的。不瞞胡老爺,驗屍的時候,他還去瞧熱鬧來著,回到家裏,真是說得活靈活現的。"當時胡得勝一聽這個話,不由得從他兩個眸子中,透出一種歡欣喜悅的氣象,仿佛王老兒所說,有些實獲我心,可以得到什麼利益似的,便笑道:"你這個人總算不錯,居然能夠實話實說。本來這件暗殺案,牛兒比著別人,當然要知道得格外清楚。"王老兒聽到這裏,心中是不住的亂跳,很後悔自己不該把話說多了,怕要惹出什麼麻煩來。但是言已出口,事成過去,已經無法挽救了。那時胡得勝又接著問道:"但是有一件,你可知道花牌樓殺人的凶手是誰麼?"這一問不打緊,簡直把王老兒嚇壞咧,急得他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我的胡老爺,這可是怎麼說呢?我一個賣豆腐的老頭子,怎能知道殺人的凶手是誰呢?"胡得勝見他嚇得這個樣子,知道是發生誤會了,心中暗自覺得好笑,便道:"你不用害怕,等過了新年,隻管安心的去賣豆腐。這件案子,怎麼也賴不到你的身上去。況且殺人的凶手,現在已經被我拿住了。就算是打聽消息,可都用不著哇。"王老兒一聽,把懸著的那一顆心,登時放下,渾身都覺得鬆快極咧,不禁笑逐顏開的說道:"到底是胡老爺精明強幹,像這般的疑難大案,居然能夠手到擒來,早晚少不得是要越級高升的,連我聽見了,都要替你透著喜歡。"據王老兒這套話,未免有點忘其所以了,他也不想一想,他又不是胡得勝的上司,就算拿著凶手,何必上這裏來報告,揣情度理,自然另有別的文章,他不求甚解的,以為是太平無事,腦筋總算是簡單極咧。當下胡得勝聽他這樣說,便又用話引逗道:"你猜一猜,那個殺人的凶手是誰?"王老兒道:"那個我可怎能猜得著呢?就請胡老爺告訴我罷。"胡得勝一笑道:"不是別人,就是大慈寺的方丈熙智。"王老兒覺很是詫異,便睜大了眼睛說道:"是個和尚嗎?和尚是應該慈悲的,怎麼倒去下手殺人呢?"胡得勝道:"不是他自己動手殺的,是叫一個蔡屠戶殺的。"王老兒聽了,點頭咂嘴的說道:"屠戶本是殺豬的,怎麼殺起人來了呢?他可為的是什麼,就肯聽和尚的話呢?"胡得勝道:"你真是個渾人,這個事還用問嗎,自然為的是錢了。"王老兒歎了一口氣道:"我還不算十分渾,那個屠戶才渾呢。現在叫胡老爺破了案,試問錢在哪裏,早晚還要把命饒上咧。"胡得勝見說來說去,已經談到緊要關節上,便道:"那是自然。但你可曾曉得,我是怎麼破的案?"王老兒道:"那可誰能知道呢?不過據我想,或者有人在胡老爺麵前,給他們泄了底,也說不定。"胡得勝聽了,便不懷好意的笑道:"你真能料事,一猜就猜著了。但可知道那個泄底的人是誰?"王老兒搖頭道:"胡老爺,算了罷,我又不能捏會算,那個可再也猜不著咧。"這時胡得勝忽然把臉一繃,將眼睛盯住王老兒道:"你不知道麼,那個泄底的人,遠在千裏,近在目前,待我告訴你說罷。"說著,用手把牛兒一指道:"就是他!"可憐王老兒,昏天黑地的,跟著說了這麼半天,萬沒料到葉落歸根,原來是要把他的兒子,打成這件凶殺案裏的一個幹證,當時胡得勝的話,一入王老兒的耳中,不亞如聽了焦雷一們,簡直嚇昏咧,臉上是變貌變色,睜著雙眼,說不出話來。再說牛兒,這半天的工夫,隻顧足吃大喝的,他老子跟胡得勝,講說花牌樓的凶殺案,他有時聽得一句兩句的,但決不曾留意。後來飯已吃完,但還戀戀不舍得吃那剩下的菜。猛然出其不意的,見胡得勝用手把自己一指,大聲說道:"就是他!"這一來,牛兒不由己的也有些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