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回 訪同年欽差偵案情(1 / 3)

話說達空在那一天晚上,從周禦史的宅裏回到店中,一夜的工夫,他簡直的就是合不上眼,這是因為神經興奮極了,所以就鬧得夜不成寐。其實卻也難怪,試想抱恨多年,今日方能作這最後的一擊,成敗所關,非同小可,怎麼能夠不動心呢。到了第二天,他還是茶飯無心,坐立不安,恨不得再到周禦史宅裏,去打探消息。但是他也明白,這事是辦不得的。不但在位之人不應煩瀆,並且此事幹係甚大,自己更該避些形跡。無奈要是不去,摺子到低遞沒遞,可從哪裏知曉呢?幸而他是個有計算的人,對於一切事情,皆能相機應付。當日他便從報房裏訂閱了一份京報,照例是隨著有宮門鈔的那宮門鈔上所載,除去上諭以外,某日召見何人,某官呈遞封奏,全都載得明白。這麼一來,不就把當前的困難問題解決了麼。達空眼巴巴地看了三天,真比舉子望榜還要心切。果然在第三天看見了禦史周乃蕃,呈遞了封奏一件。隔了兩天,又於召見軍機之下,看見了禦史周乃蕃的名字。他知道摺子已經禦覽,又複當麵垂詢,事情怎樣,大概是已經定規了。到得此時,哪裏還能夠忍耐得住,他曉得要知道詳細的情形,是非見周禦史不可,再等著看宮鈔,是無益的了。於是就在當天夜裏,悄悄地前往。那宅裏的門房已使過他的錢,不好意思留難,並且主人曾經吩咐過,說和尚來時,立刻就給回上去,因此毫不費事,便又得與周禦史會麵。

達空一見之下,他那懸懸的心先已放下一半,這因為從周禦史的神氣上,已經有所表現了。果然就座之後,還沒有容他開口,周禦史便先說道:"我算計著,你應該來的了。這件事總算順利,昨天皇太後召見(此時正當慈禧皇太後垂簾聽政之際)我當麵奏封了案,回頭仰窺聖意,恰是要認真辦理。今天又召見刑部侍郎薛大人,我從軍機處得來消息,是要派他到江蘇查辦事件。這個不用問,一定為的是這件案子了。"當時達空聽到這裏,不由得一片感激之心,發於肺腑,忙著跪倒在地,崩角有聲,口中說道:"錯非仰仗大人之力,將此案上達天聽,焉能有撥雲見日的一天。"周禦史站起來道:"快請起來,不要這樣,有話不妨慢慢地說。"達空立起身形,眼中還含著滴滴痛淚,這是因為他師父冤死多年,直到而今方算有了盼望。二人重新坐下,周禦史又道:"我還要告訴你,那位薛大人向來是正直無私的,他這一趟前去,定能辨明冤抑,你盡管放心好了。不過旨意下來之後,還要陛辭請訓,起程的話,大約須要耽擱些日子。我想你早晚大可回去。是不必在京久住的了。王大人那裏,我已修下一封書信,回去見麵時,替我多多拜上。"說著,便取出書信,當麵交付。達空也說明次日動身,不再來府叩辭的話,這才走了。到得第二天,達空果然把一切事情,全都料理清楚,帶著長工,仍按原來的路程回去。沿途無話,不必細表。

單說這一日晌午時分,已經回到廟內。那時小吉祥兒已到外邊去遊玩,倒可省了許多的話。征裝甫卸,用過了飯,可巧李剛正來探聽消息,一見著達空的麵,便十分高興的說道:"師父,你這趟總算沒有白辛苦,將來這一場兒官司,必然可以分出皂白來了。"達空道:"你這話從何說起?想我到京裏去辦事,你隻守在此地,離得這麼遠,莫不成能夠得著什麼消息嗎?"李剛笑道:"師父,你錯了,豈不聞有句俗語兒,是一個雷天下響麼。你在京裏辦事得手,咱們這裏,可就見著動靜了。別人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但哪裏瞞得過我去。"達空聽了,便覺詫異,便忙著問道:"你是見著什麼動靜,請你告訴我。"李剛道:"從先保甲局總辦洪道台,如今不是作著本省的監道麼,新近已經撤任了。還有那賊子胡得勝,不但撤去督標參將的差使,並且已交首縣看管。這都是製台辦的。要瞧這個來頭,可不是你在京裏辦事已經得手了嗎?"達空聽到這裏,不由得以手加額,喜動顏色。

倘問查辦的欽差尚未來到南京,何以製軍便能預先知曉,有了這番舉動。其實若曉得官場的情事,這種事先發覺,有了布置,本是絲毫不足為怪的。因為那時候,所有各省督撫,雖無駐京辦事人員傳達一切消息,但是在軍機處裏,總要有靠近之人,作為自己的耳目。這類角色,差不多都是軍機章京,當著紅差使,能夠跟軍機大臣接近的。無論朝廷之上,一有什麼舉動,大約總瞞不了他們,他們得著信息,便給督撫去當耳報神,所以旨意不曾下來,當局就先知道了。他們當著這種密探,酬報都是很優厚的,每年可以得著很大的進款。有時借個題目額外需索,督撫也不能木點綴,就為的有緩急之時,博得個耳目靈通,不至於鬧得冥忽罔覺。因此周禦史遞摺子,皇太後召見,接著派薛侍郎到江蘇查辦事件,這一切經過的情形,劉製台穩坐在南京,便事先能夠得著消息了。因為周禦史韻原摺已經抄來,曉得此次奏參,並不曾牽涉到自己,這事總算萬幸,為是先站腳步起見,便把洪道台撤了任,將胡得勝看管起來。怕的是他一有知覺,畏罪潛逃,那可就要不好辦咧。請思官場中,忽有這樣突如其來的事情,怎能夠不轟動一時呢。所以李剛一經聽見,雖不曉得其中的內幕,但已猜到達空到京運動,必然是得了手了。

再說達空此時聽了李剛的報告,曉得洪道台撤任,胡得勝看管,分明兆頭甚好,自是滿心歡喜,便也把自己到京之事,大略對他說知。最後又問地方上,可曾得著迎接欽差的消息。李剛道:"這事還不曾聽見。據我看,大約還得再過些個日。子呢。你想人家作大官的,豈能跟這些民人一樣,車馬人輛,要一站一站的走。沿途地方官,都要遠接近送,遇著刮風下雨,就不動身。或者身體不爽,也要耽擱一兩天,哪裏能夠像你師父,這樣的趕緊呢。"達空聽了,連稱有理。李剛因為有事,隨後也就走了。

達空更不怠慢,立時便趕到王頌周的宅裏去,見麵之後,行禮問好。達空正要取出周禦史的書信,然後再詳陳一切,不料王頌周已是手拈胡須,哈哈笑道:"我從先的那上夢,隔了這麼許多年,不想事到而今,方才算是應驗了。但不知道你可也曾領悟不曾?"達空聽了,不禁一愣道:"小僧智識淺短,還未能領悟玄機,尚求大人明白指示。"王頌周很得意的說道:"那天我一見著官報,心裏觸動,便已了然了。你想,這次查辦事件的欽差,不是派韻薛侍郎嗎?薛與雪同音,他是奉著朝命而來,就仿佛是自天而下,那可不是天降大雪是什麼?"達空聽到這裏,連連點頭,不過他卻心中暗想,還有那穆如清風一句,可又應該作何解釋呢?但是王頌周此時早又接著說道:"你可曉得那薛侍郎,官印是一個清字,豈不是下一句,也就閃閃爍爍的,有了著落嗎!"達空至此,不由得十分歎異,以為這種解釋,是最確當的了。焉知細微曲折,尚有未盡,隻好等下文再表。

且說王頌周把他的見解,講明了以後,達空這才取出周禦史的信,雙手呈上。王頌周接了過來,拆閱已畢,便道:"這件事總算不錯,他遞了個很有價值的摺子,我藉此了卻一重心願。你算是替你師父辨白冤屈,可以說是一舉而三善備了。"隨又動問到京以後之事,達空述說了一遍,但是摺敬一層並沒有提,隻說送了一些水禮。王頌周聽著,很是高興。達空便就告辭走了。

光陰荏苒,轉眼又過了十來天,驛報接二連三的似雪片飛來,欽差已是將要到了,製台委首縣辦差,一切均已齊畢。那時省城的官員,倒有許多捏著兩把汗的,測不透朝廷筒派欽差查辦究係何事,萬千跟自己有關吉凶,就有些難保。他們萬沒料到,卻是多年以前花牌樓的那件案子,反倒擔了好些無謂的驚恐。

再說這一日晌午時分,欽差已經到了。當時劉製軍已是統率文武官員,鵠列迎接,所有一切儀注及跪請聖安禮節,無庸細表。當時隻有製台跟欽差略作周旋,司道各員全都插不上話去。製台見欽差隻帶了兩三個隨員及數名親隨,儀從過於簡略,便吩咐得力的文武巡捕,及幾名幹練的差官,叫跟到欽差大人行轅何候一切。欽差拱手致謝,隨即乘坐大轎,擺開全副儀仗,所有製台派的人,扶轎杠的扶轎杠,打頂馬的打頂馬,前呼後擁,浩浩蕩蕩而去。及至欽差進了行轅,剛才坐穩,製台已是親身來拜。兩司以下文武各員,全都遞上手本參謁。欽差隻把製台請進去,談了幾句,便作辭走了。其餘各員,是一律道乏擋駕。當日因為行程勞頓,欽差並不曾出去。到得第二天午前,方到製台衙門去回拜,那裏是早已預備好的了,一聽得欽差駕到,所有內外中門一律打開,升了三聲大炮,兩旁作著細樂,欽差的大轎,一直抬了進去,到得大廳以外,轎子落平,欽差慢慢地下來,製台已是降階相迎,進廳落座,談及奉旨查辦。製台道:"其實這件案子,總辦保甲局的祝道台,已向小弟回過。在前些日子,已把洪道台撤任,胡得勝交首縣看管起來。小弟本想要親自審訊,以期得個水落石出,但一來案牘勞形,未暇及顧。二來考慮之下,其中不免有些關礙,所以還在躊躇著。如今欽差到來,得卸仔肩,自問實在慶幸得很。"欽差聽到此言,神情似乎有些錯愕,便向製台問道:"不知此案尚有何種關礙。"製台微笑道:"說起這個關礙,願情盡言無隱,咱們私下裏,不妨有個商酌。這個關礙,恰像是小弟一點私心,但無妨向欽差剖明,好在內省還不至有疚。"欽差點點頭道:"當得領教。"製台便又接著說道:"這花牌樓一案,已是事隔多年,當初是由沈文肅公手內辦結的。如今一旦平反過來,便是屈殺了兩條人命。洪道台、胡參將罪有應得,那是不必說了。但恐一經奏明,沈公也難免要擔處分,在小弟愚見,以為沈公生前懋著勳勞,朝廷禮遇極厚,及至後來薨逝,所予飾終之典,亦複優隆,照這樣,君之待臣,臣之事君,總算均盡其道,無愧全始全終的了。現在若因舊案重提,擔了身後之咎,倘存投鼠忌器之見,經手此案的人,豈不要於心未安嗎?這便是小弟煞費躊躇的原故。"欽差聽了,便道:"製軍所見甚大,如今一經道破,深獲我心,此案如其平反過來,俟小弟進京覆命之時,一定從中斡旋就是。再者,便是大臣前,也無妨說明此意,諒來也沒有個不慨表同情的。本來沈公憂國愛民,當世自有公論,又何能區區小愆,掩其大德呢。"製台聽到此處,不禁滿麵春風,向著欽差拱手道:"小弟這裏先謝過了。"欽差笑道:"此事與製軍無幹,何勞言謝。"製台道:"話雖如此說,但小弟有心無力,枉事低徊,今得欽差一律成全,代我了其心願,焉有不謝之理。"當時賓主二人因為意見相投,便談得格外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