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天氣很悶的下午。
阿次奉命到李教官的辦公室去拿最新一期的《電訊技術》雜誌,因為俞曉江叫他對有關電訊的新技術都要有所了解。從教官室出來,他徑直向學校操場的後樓走去,那裏僻靜,是一個讀書的好場所。
學校操場的後樓底有幾株褪了色的梅花樹,在婀娜的春風中顯得十分衰落,阿次正打算到平日裏坐慣了的圓形木椅上去讀書,卻看見兩個抱頭痛哭的情侶擠坐在那裏。這兩個人他都認識,男的叫郭字瓊,是從電訊學校臨時招募來的,女的叫和雅姍,據說是清朝遺老遺少的子孫,平日裏內向、矜持、緘默,大家都叫她“和格格”,以示她姓氏曾有的輝煌。她是從新學堂直接來報考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逃避家庭為其安排的封建婚姻,選擇自由戀愛,義無返顧地追隨郭字瓊而來,並一心一意要嫁給他。
這一對情侶在學校裏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從第一天到校起,他們幾乎形影不離,聽同學議論,夜深人靜,兩個人經常在這稀疏的梅林裏約會,也從不怕別人看見,比結了婚的人還要理直氣壯。教官們也似乎默認他們這種關係,並無人出來幹涉,所以,阿次在這裏看見他們也不足為奇。奇怪的是兩個人好端端地哭作一團,阿次真的很佩服他們在時間上的空閑和感情上的豐富。
阿次迎著風在後樓的過道台階上坐了下來,他雖然無意偷聽,但是,他自己也不否認他順風在聽他們的談話。
“我感覺非常痛苦,好像一覺醒來,自己已經置身於汪洋大海中隨濁浪翻滾,而不能自救,不能脫離苦海。這實在是與我離家出走的初衷相差太遠,我幾乎喪失了所有抵抗的能力,我甚至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和雅姍一邊述說心中的苦悶,一邊流淚。“難道你認為嫁一個不認識的人,會比跟著我幸福?”“至少不會有生存的危機。我現在非常害怕……整日整夜的恓惶不定。”“姍。”郭字瓊顯然在盡力安撫她。“我為了情竇初開的愛情不變成一種可以饋贈親朋好友的禮物,跟你來到這裏,我以為這裏是一所培養警察人才的學校,可萬萬沒有想到這裏是一所間諜學校。我不想做這種充滿了恐怖和血腥的行業。我們到底要學什麼?暗殺?爆破?陰謀?我覺得自己不能這樣墮落下去,我們不能這樣被動地等待下去,再這樣下去,我們會死,就算人不死,精神也會死。”
“你冷靜點,冷靜點,姍。”“我不能冷靜了,我沒辦法再冷靜。我有孩子了!”“什麼?”郭字瓊大為驚訝,“是真的嗎?”“是。我不知道怎樣麵對這個小生命?帶我走吧!我們逃吧!中國這麼大,我們哪裏不能去?為了孩子,不,救救孩子!”“救救孩子?”“瓊!我懇求你!”和雅姍熾熱的愛火此刻化為無窮的力量,她要挽救自己的家庭,讓這個即將誕生的三人世界永遠遠離硝煙,她要一個安靜的環境,為未出生的寶寶去迎接美麗新世界。“姍,我答應你。為了孩子,也為了你,一有機會,我們就逃!”“你有辦法嗎?”“夜間崗哨林立,不易冒險,何況你肚子裏還有孩子,一不小心走進沼澤,就永遠留在這裏看風景了。我們尋找一個適當的時機,爭取白天出去。隻要避開崗哨,穿過鐵絲網,外麵就是公路了,白天容易搭順風車,到那時,我們就可以開始我們真正的幸福生活了。”
兩個對幸福和未來充滿信心和憧憬的年輕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仿佛天堂的門已經向他們開啟……
避開崗哨?穿過鐵絲網?搭上順風車?哪有那麼容易?阿次想。不過,為了孩子,確實是應該拚一拚,阿次並不反對他們冒險的決定。因為,他認為他們畢竟還是學生,涉世未深的孩子,他相信,沒有人會忍心將他們置之死地。
可是,他錯了。
第二天上午的刑偵課上,杜旅寧講述了怎樣用最簡便的方式向犯人刑訊,他說,在公園裏、在旅館裏、在家裏,都會有“水”的存在,常言道:水火無情。如果你想讓被自己抓住的犯人立刻講話,那麼,打開水龍頭,讓水直接從受刑者的鼻腔裏灌到肺裏,受刑者會非常痛苦,很多意誌薄弱的人會當場就範。為了演示刑求的過程,杜旅寧用學生做了一次示範。他選中了郭字瓊!郭字瓊被他弄得當場暈厥,當然,同時暈厥的還有他的心上人和雅姍。
“你們要學會熬刑!”杜旅寧說,“就像是在江河裏遊泳一樣,你們失去了目標,暫時無法上岸,那麼,多喝幾口水也沒有什麼關係,最大的危險是嗆水!”
這時,昏厥過去的郭字瓊又醒來了,他不斷地喘氣、咳嗽。
“水一旦嗆入人的肺部,人的生命就會有危險,就會因咳嗽而使呼吸更加混亂,嚴重的肺部會慢性出血。”杜旅寧走近郭字瓊,近乎殘酷地說:“郭同學,我們再試一次。這一次,希望你能堅持久一點……”
沒有人敢站出來說話,誰都怕惹禍上身。
郭字瓊咳地很厲害,幾乎不能說話。他無法拒絕和反抗,任由杜旅寧把自己拖到水池邊,準備接受第二次非人折磨。
“等一下。”阿次從人群中走了出來。“老師,讓我來。”他言簡意賅,也不管杜旅寧的反應,自己先脫了軍裝,把襯衣領子卷進去,深呼吸後,一頭紮到水池裏。
學生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你們沉下去後,不要著急,一定要順其自然。一兩分鍾不呼吸,不會傷及內髒,你也毫發無傷。但是,時間長了……”杜旅寧目不轉睛地盯著水池,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他突然出手,將阿次拉了上來。
阿次大聲咳嗽起來。杜旅寧冷冷地說:“時間長了,水浸到肺部,會死人的!”
阿次在同學們的幫扶下站起來,先去看郭字瓊怎樣了。此刻,醒來不久的和雅姍正陪著郭字瓊,兩個人低聲向他道謝。阿次看他們並無大恙,於是,甩了甩濕潤的頭發,拎起自己的軍裝,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到哪裏去?”杜旅寧問。“去透透氣。”阿次大聲說。“什麼意思?”“意思是我快被這裏汙濁的空氣給窒息死了。”阿次大跨步離開課堂。杜旅寧破天荒地沒有任何反應,隻淡淡地說了一句:“那麼,我們繼續……”他的心裏越來越欣賞阿次的桀驁不馴了。
午休的時候,俞曉江打電話來叫阿次去她辦公室,有一些文件需要他幫忙整理。阿次二話沒說,馬上答應。
當阿次從俞曉江手中拿到這些所謂的“文件”時,才知道,所謂“文件”不過是班上同學們寫給親人、同學的一些私人信件。他覺得很犯難,畢竟是別人的隱私,幹嗎要津津樂道地去讀呢?
“有這個必要嗎?”阿次問俞曉江,他認為俞曉江是一個比較通情達理的人。“這些都是別人的隱私,我們無權過問。”“在這裏沒有隱私。”俞曉江頭也不抬地吩咐,“有一部分,我已經處理完了,你幫我把這些沒處理完的先分分類。”“怎麼分?”“給父母的家書一類,給老婆孩子的一類,情書一類,給朋友同學的一類,寫給電影明星的大眾情書,不用分類,直接撕掉。明白嗎?”“好的。”阿次把一封封信件拿出來,仔細地閱讀,閱讀後分類。突然,他聞到一股濃鬱香水氣息,這令人迷醉的香氣來自一封寄往上海虹霞女子貴族學校的信件。他用小刀順著信封口小心翼翼地拆開,這將有利於迅速將信件還原。
他讀到了一封充滿歉意同時又對未來滿懷希望的信,寫信的人是和雅姍,信是寫給她妹妹和雅淑的。信是這樣寫的:雅淑,我親愛的妹妹,你好。
不知不覺我們分別已有一個月了,我非常想念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無憂無慮,活潑開朗。父親雖然整日沉迷在無愁無欲的煙天霧海中,卻並不影響你和我在一個幽靜安適的環境中成長。那個時候的家園是我最為懷念的,我懷念那“日高窗下枕書眠”的優雅,更思念那“千年月色照我床”的浪漫。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些浪漫的青春歲月會像流水一樣無情地遠逝。父母居然拿我的愛情來換取舒適的生活,他們居然要把我嫁到一個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家庭裏去。據說,新郎生性風流,在家裏霸占丫鬟,在外麵還養著妓女。我是無論如何不能答應這門親事的!於是,我選擇了逃婚。
我在讀新學堂的時候認識了郭君,他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但是,他有一個很貧苦的出身,他讀書的錢一半是靠他父親跑船掙來的,一半是他勤工儉學得來的。他知道我不幸的遭遇後,就向我傾訴了他對我的愛慕之情,為了我自己的終身幸福,我選擇了郭君。為了逃避家人的糾纏,我和郭君同時報考了警察學校,希望能憑借這學校的特權,逃過所有的厄運。可是,我忘了,還有你,我親愛的妹妹,你是孤立無援的,我不敢想像自私自利的父母親會不會讓你去頂替我嫁人,如果是那樣,我就是個罪人了。我決不能坐視這種事情的發生,我會一生一世受到良心的譴責和折磨。所以,我親愛的妹妹,你一定要想辦法拖住時間,等我回來帶你一起走。
我和郭君在這個學校裏,生活得很愉快,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即將出世的小寶寶,為了孩子,我們決定離開學校,回上海去工作,以保證孩子將來成長在一個安靜和平的環境裏。我們的歸期就定在這個月,我相信,不過一星期,我們就會見麵了。
未來的日子裏,我們可以自由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希望雅淑你和我一樣,企盼光明的到來。
接下去,就是和雅姍的署名和年月日的落款。和雅姍萬萬想不到她已經投遞到郵局信箱裏的私人信件,此刻又輾轉回到學校裏來。更想不到,有人已經拆看了她全部內心的秘密。阿次想了約半分鍾,將信重新放入一個不起眼的新信封裏,自己掏出鋼筆來,重新抄寫了新的地址,隻不過把收信人的稱呼改了改,改成和雅淑女士親啟。然後,將信放進給老婆孩子的一類信中。他希望,真能像和雅姍信中所寫,他們會有一個美好的未來,也希望她的妹妹能及時收到這封信,不至於陷入生活的泥潭。
就在他埋頭工作時,聽見了杜旅寧的聲音。杜旅寧好像剛從自己的辦公室過來,他一進門,就叫俞曉江把“新7號資料”拿給他,不過,他看見聞聲起立的阿次,還是頗感意外。“坐。”他向阿次擺了擺手,回頭問俞曉江,“怎麼,你忙不過來啊?”“是啊。”俞曉江說,“學生們晚上缺少娛樂,幾乎每個人都寫信,寫什麼的都有,五花八門,我真是應接不暇,疲於奔命。”“幾乎每個人都寫信?楊慕次,你寫了沒有?”阿次立正答:“沒有!”“為什麼大家都寫家信啊、情書啊,聊以消遣寂寞,你為什麼不寫,連一封報平安的家信也沒有?”
“因為我沒有時間消遣寂寞。”阿次趁機發泄不滿。杜旅寧不答話,他隨意抽取一封信件來讀,讀得很認真,也很動情。“……我看不見天空的顏色,看不見花和樹的自然姿態,我像一個空氣中的彩色肥皂泡……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杜旅寧把信放下。
“這是一首新詩,老師。看不見天空的顏色,是因為同學們很悲觀。”阿次突然抬起頭來,直視著杜旅寧。“看不見花和樹的自然姿態,是因為花和樹的生長被扭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