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到底方知出處高(2 / 3)

大家看見榮初的時候,都暗地吸了一口涼氣,這個年輕人的眉眼的確很像四太太。“你是誰?”大太太站在階前,仰麵質問。“不孝子榮初,給母親請安!”榮初就地跪下,給大太太磕頭。“慢著!”大太太高聲喝止。“先生您弄錯了吧?這裏是榮府!可不是大雜院,菜市場。您要認母親,得看準了地方。不要以為,道聽途說的故事,就可以作為登堂入室的理由。”

“我的生母,的的確確是府上的姨奶奶。兒子不是來滋事的,也不是來謀家業的。一個姨奶奶有什麼私產可以交待的?所以,請母親不要趕兒子走,兒子就跪在這裏,給姨奶奶守靈。姨奶奶出殯之日,就是兒子離家之時。喪母之痛,乞母親寬恩,容兒子略盡孝道。驚擾之處,請母親見諒。”榮初說完,結結實實給大太太磕了三個響頭,血滴在青磚上。

“分家產的,一點不錯,他長得像四太太,分家產的來了。”三太太喃喃地說,“我們榮榮也要分一份,現在就分,出了門,就不認了。”

大太太感覺空氣中都染著血腥味,她實在是呆不下去了,轉身就走。走之前冷冰冰地拋下一句話。“七日後出殯。以後,我再也不要見到來路不明的人!”

一語雙關,阿初知道,最後一句話,大太太是說給自己聽的。

“梨花落,杏花開,夢繞長安十二街。夜深和露立蒼苔,到曉來輾轉書齋外。紙兒、筆兒、墨兒、硯兒,件件般般都似郎君在。淚灑空齋,隻落得望穿秋水不見一書來。”靈堂裏的留聲機放著四太太愛聽、愛唱的評彈段子。清風朗月過濾著淒淒惶惶的雅韻,院子裏,模糊的爐火掩映著阿初的臉,看不清他此時此刻的表情,不過,從紙蝶漫飛的火盆裏,大抵知道他的思緒是不平靜的。

榮初依然一動不動地跪在青磚上。“到我身邊來。”阿初麵無表情地招呼著自己的親外甥。榮初膝行了幾步,安靜地跪在阿初身邊,火盆裏的紙錢燒卷了,煙和灰飄起來,楊慕初順手把手裏厚厚的一疊紙錢分了些給他,榮初沒有伸手接。“為什麼?”阿初問。“我母親不需要。她在黃泉路上,不是等錢用,她在等仇人的血。”阿初默默放下紙錢,徐徐站立。“你多大?”“二十歲。”“讀過書嗎?”“讀過一點點。”“讀了些什麼書?”

“忠孝節義的書。”榮初咬著牙,黑著臉說。

“你恨我嗎?”阿初問的直截了當。“談不上。我,其實心裏怨恨母親,怨她為什麼把我扔在外麵二十年,恨她,恨她沒給我盡孝的機會。子欲養而親不在!”“是啊,仇恨,使她放棄了一切,善良,又使她挽回了一切。但是,殺戮卻仍然發生了……”“是你,你沒有勇氣承擔責任!”阿初心中的隱痛又被鉤了起來。“你的母親就像是綠呢賭桌前的一個大賭徒,她把一生的積蓄都押在了我的身上。她要的是‘雙’,開的是‘單’。滾動的骰子沒有按照規定的路線去執行,去貫徹,她輸得很慘。可能是老天憐憫她的付出,老天爺偷了懶,老天讓那個坐莊的人去讓她贏!雖然贏得代價更慘烈,終究是她贏了!她要的並不是死後備極哀榮,而是堂堂正正地回‘家’!她贏了!”

當阿初說完這番話後,榮初知道,母親的付出終有了回報。他把臉埋在孝衣裏,開始哽咽。“哭出來吧。”阿初說。“你應該讓你的母親聽到你的聲音,這樣,她走得會安心。”榮初大哭起來,像個大孩子。榮華默默地站在靈堂上,聽著老唱片夾雜著男子哀鳴的悲聲。“悲哀!你看他綠窗燈火照樓台,哪還記淒風苦雨臥倒長街!人生莫做虧心事,處處風聲是禍胎。孽火如雷,拉入陰陽界,索還命債。”不死的魂魄,即將重返人間。

榮家的靈堂,祭奠亡靈的人絡繹不絕,大多數是榮家生意場上的朋友,由榮華支應著,其餘的吊客由阿初出麵應酬。大太太推病不至,大家心裏有數,畢竟死的是姨太太和庶出的女兒。上海藥業的同行來了;上海各報社的記者來了;同濟醫院的同事們來了;湯少禮和夏躍春來了;上海警察局副局長韓正齊來了。由於,韓禹提前給阿初打過招呼,所以,阿初是整裝以待。韓正齊是以一個標準的軍人形象出現的。他性格堅忍,行事果決。每於瀕臨絕境處,得以死裏求生。二十年來的奮鬥,使自己的生命沒有虛擲在殘破的情愛裏。他是一個把現實和幻想分得很清楚的一個人。在寒夜的陋室裏,自己堅忍不拔的精神像一盞明燈自信地投射出光明。自己走到今天,唯一愧對的人,是自己心愛的女人。

他到榮家,一是吊喪,二來是榮家大太太親自給自己打了電話,請自己一定過府來一趟。榮家畢竟是名門望族,家人無端死於非命,的確應該徹查起因,深窺底奧。

韓正齊在韓禹的引領下,走到了阿初麵前。他看見阿初的表情先是很驚愕,繼而就有些模糊的影像隱約而現,熟悉的麵孔,親切的笑容,居然令韓正齊從骨子裏對阿初生出幾分敬畏之心。

阿初穿了一件雪青色長袍,這件袍子的繡工,是源於四太太繪就的蓮花,蘊涵著舊時代的色彩,又像是一件蓄含著舊情事的器皿,散發著四太太溫柔的鼻息和香醇的春意。

阿初是故意穿出來見韓正齊的,他雖然不知道對麵人是否是故人,但是,一旦是故人,看見這件寄寓所思、深懷所念的袍子,就該對他禮讓三分。

其實,阿初忘了,不僅僅是這件袍子能揭示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容貌,也是一張堂皇的名片。風生萍末,鬥轉星移,二十年來什麼都在變,唯一沒變的是血緣。阿初看到了他所希望看到的一幕。韓正齊居然不等韓禹介紹,主動迎上阿初,說:“這位想必就是榮家的初先生吧?聽小兒常常談及您。哦,忘了自我介紹了,敝人韓正齊。”接著,他屈尊俯就地伸出手來。阿初不卑不亢地伸出手來握緊韓局長的手,說:“小弟楊慕初。”

韓禹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很奇怪。

韓正齊顯然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您?知道我是誰嗎?”韓正齊試探地問。

阿初似笑非笑地說:“正如您知道我是誰。”阿初具有穿透力的目光讓韓正齊感到“金龍幫”複活了,自己在這個年輕人眼裏,難以隱匿任何秘密。

“多情兒女江湖老,二十年風霜雪雨,甘飴苦澀,一路上備嚐艱辛吧?”“不,不。”阿初溫文爾雅地說,“嚐鼎一臠,初領其味。”“哦?”阿初的回答,令韓正齊頗感意外,繼而問:“其味如何?”阿初笑了,說:“白刃在前,烈火在後。”“楊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這是單方麵邀請密談。阿初說:“正合我意。請……”韓禹傻癡癡地看著父親和阿初並肩而去,一腦子漿糊,湯少禮和夏躍春過來問他,“你們家老爺子,平常不是很難講話嗎?今天變了天了?禮賢下士?”“我還二丈金剛摸不著頭腦呢。”韓禹說。“他們講什麼?”夏躍春好奇地問。“什麼白刃、烈火吧。”“壞了,壞了。”湯少禮笑嘻嘻地說,“阿初調唆你們家老爺子殺人放火。”“正經點。”韓禹推了湯少禮一把,突然想起來了。“對了,你們知道阿初姓什麼嗎?”“姓什麼?”二人幾乎異口同聲地問。“姓楊!”韓禹很有把握地說。“對,姓楊,沒錯!”

阿初並沒有把韓正齊領進“墨菊齋”,而是別有用心地把他引進了四太太生前的居所“紅梨閣”。“紅梨閣”,院子不大,但是很精致,很別致。窗明幾淨,疏草淡花。悠然的環境,迎麵送給人一片清新的空氣和舒適的寧靜。靜得可以聽見草的噓唏,漾開了阿初和韓正齊的懷舊情愫。一花一草,都是阿初童年記憶的回眸。寸草、花瓣都浸含著韓正齊愛的殘跡。他們走進房間,阿初吩咐小丫鬟沏茶。韓正齊趁機審視了房間的裝潢、擺設,的確像極了當年小姐的香閨。她一直活在回憶裏。不知是她的不幸,還是自己的不幸?如果她不任性,如果她肯聽自己一句話,如果當年她放棄,也許,今天他們正快樂的生活在一起,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天人永訣。

仿佛一切都是靜止的,四太太還活著,沒有什麼刻意要掃除的傷心痕跡。隻有丫鬟紅兒發髻兩頭上,帶著紙紮的素花,提醒著阿初,斯人已乘黃鶴去……此地唯餘恨悠悠。

房間正中掛著四太太盛裝豔飾的相片,她笑得很含蓄。雖然,韓正齊看見阿初的時候,就有了一定的思想準備,進得房來,又有了舊感情回眸般的鋪墊。但是,冷不防看見故人柔諧婉媚的遺照,還是感到震驚。

他強自鎮定,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您一點也不傷心。”阿初站在他背後說著不冷不熱的話。顯然,韓正齊看見四太太遺照的瞬間感覺,離阿初的想像,有很大的距離。“我很傷感。”韓正齊說。“您是不是,早已遺忘了她的存在?”“是的。我不否認。”“您很坦率。”阿初不想再做徒勞的辨別了。這個人的確是韓正齊,是四太太的情人。阿初索性單刀直入了。“您曾真心愛過我姐姐嗎?”“也曾刻骨銘心。”“您為什麼要拋棄她不告而別?二十年來您沒有想過,您的所作所為,對她造成的傷害嗎?”“當年,我不能選擇。沒得選。”韓正齊喃喃地說。“為什麼?”

“您對我不了解,少爺。就是小姐,她對我的過去,也是一無所知。

我是一個鄉下人,十六歲那年,就在鄉下討了老婆,後來,還有了個兒子,也就是韓禹。”阿初驀地坐下,輕輕地說:“我猜到了,韓禹比我還大一歲。”“鄉下日子難熬,逢旱遇澇的,沒個吃飽飯的日子。那時候,我年紀輕,血氣方剛,就去吃了軍糧。我在連綿不斷的軍閥混戰中度過了自己的軍旅生涯,我十分厭倦無休無止的征伐和血腥,退役來到上海。剛到上海的時候,舉目無親,四處碰壁。後來,遇見你的母親,是她救了我,把我帶進了楊家。你父親知道我會些拳腳功夫,就介紹我加入了你外公組建的社團‘金龍幫’,還雇我做了你家的司機。那時候,你姐姐才十七歲。”

“您欺騙了她,不是嗎?”

“沒有。我想她一定是知道的。那個年代,在我當時的年紀,不可能還是獨身。隻是,她和我都不願意去捅破這層窗戶紙罷了。我當時真的很愛她,愛得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