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梅花一夜漏春工(2 / 3)

“阿初,你說榮家大少爺要是看到雅淑在你的舞廳裏做舞小姐,他會怎麼樣?”湯少注視著阿初的表情。“這個玩笑開大了。”阿初自言自語。“所以說,我說你死定了。”“這位小姐想必出身貴族?”夏躍春看著照片說:“這氣質是學不來的,可惜流落了。”

“‘流落’的極致必然是‘墮落’。借助自己的姿色來拯救自己的經濟,心甘情願地向金錢獻媚,也許這才是真實自然的她。不知夏兄和楊兄以為然否?”湯少興致不減。

夏躍春心中已猜到八九分,這朵盛開在舞池的白玫瑰與眼前的湯少、阿初一定有著某種微妙的關係,倒不好直言點破,恐傷了二人的麵子。於是,微笑地應付了湯少一句,“湯兄所言,頗可細味。不過,小弟一言不敢讚。”“虛偽。”湯少笑罵。“情有可原。”阿初說。“你說情有可原?”湯少表情豐富地怪叫一聲,“你認為她寧可做一個蕩婦,也不肯嫁給我……”湯少突然看見夏躍春的笑眸,果斷地把話噎回喉管,吐出一口肮髒氣來,說:“像我一樣的上等人,是情有可原?”

“青樓女子不見得個個都是蕩婦,遁入佛門的魚玄機不一樣豔幟高張?”阿初反駁湯少的話,“做舞女也是一種求生的方式,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仗著父輩的福蔭,成天票戲、吸鴉片、跑馬、逛舞廳,做社會的寄生蟲。”

“我票戲,是昌明國粹。”“吸鴉片呢?也昌明國粹?”阿初不依不饒。“我,鴉片是洋貨,我吸鴉片是、是……”湯少臉通紅。夏躍春打個圓場,救駕。說:“是融化新知。”“對,融化新知,你懂不懂?”“我不懂你們這些公子哥的閑情逸致,我隻知道,一個人犧牲自尊,靠賣笑賺錢,也是需要勇氣的,我為雅淑感到難過。”

不僅僅是難過,還有一絲淡淡的憂傷。為雅淑的生存環境;為雅淑的屈尊降貴;為雅淑曾經的笑靨和淚水。雅淑落到今天這一步,自己也是有責任的。所以,自己必須為雅淑做點什麼,不僅僅是為了榮升的麵子,也包含自己的歉意。

“舞票給我。”阿初對湯少伸出手來。“幹嗎?”湯少愕然。“給我。”阿初幾乎是搶過來的,“從現在開始,她不做了。”他撕毀舞票。“你濫用職權。”湯少不忿。“就算是吧。”阿初說。“上海是自由世界。”湯少不肯善罷甘休。“你去請她跳舞,無疑是羞辱她。”

“她肯出來做,就會想到有今天。”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我不守倫理秩序,你的金科玉律對我不起作用。”

“你是不是想看她在你麵前,再尋一次死?”阿初這句話威力十足,湯少聽了果然收斂了氣焰,泄氣地說:“你威脅我?”

夏躍春主動把自己手中的舞票還給了阿初,拍了拍湯少的肩膀,說:“你想跳舞,換一家,我陪你。”

“今晚的一切開銷,我付錢。”阿初說。

湯少半推半就地在夏躍春的好話裏下了台,阿初叫人送他們去了“百樂門”,自己順著走廊,來到舞池。舞池底燈光暗淡,十幾對男女在舞池翩翩起舞,舞女們身上的香水流溢在閃爍靡麗的華燈下,阿初看見了雅淑。他的心忽然有了刺痛的感覺。

和雅淑穿著高領旗袍,從脖頸到前胸裹得嚴嚴實實,雪白的胳膊卻刺目地裸露在燈光下,她的眼神猶如夢一般淒迷婉轉,帶著落花的矜持,帶著悲涼的自尊,踩著夢幻的節拍,肢體疲倦地重複著機械的動作,舞池中仿佛膩水染了花腥,萍飄蓬轉,不時濺起淒美的浪花。

突然,阿初和雅淑四目相遇,刹那間舞池中的“玫瑰”開始顫抖,阿初甚至能聽到她那顆簌簌顫動的心,阿初的歉意和雅淑的顫栗一瞬間糅合成哀怨的樂曲。

雅淑猛得垂下眼睫,晶瑩的淚奪眶而出,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惶恐霎時壓迫住她的心魂。她忽然又想到,阿初會是怎樣的表情?她想知道,於是,她抬起頭,幾秒鍾的工夫,她找不到阿初了。阿初仿佛是夜間過路的流螢,一閃而過,是夢嗎?雅淑在想,她暗守著內心的孤獨,殘夢初回般地旋轉下去,再旋轉下去。

阿初刻意避開了雅淑的目光,他有些魂不守舍地走到後廳走廊,隨意地推開了走廊拐彎處的一扇門,他聽見有女人的尖叫和低笑。

“我以為你把我忘了。”辛麗麗對著穿衣鏡正穿舞裙,一個小舞女正蹲在地上幫她理裙擺,她雪白的背正對阿初的視線範圍,魯莽的失禮和適意的嬌羞渾然相聚,阿初條件發射似地轉過身去。

“裝什麼蒜啊,姓楊的,難道你沒見過我沒穿衣服嗎?”辛麗麗優雅地轉動身子,向他就地屈膝,行了一個漂亮的歐洲宮廷禮,並嫻雅地伸出手來。

阿初就勢握住她的手,牽她起身。他沒有親吻她的手背,因為他穿著長衫,自己總覺得不倫不類。還有,就是因為辛麗麗的那句話,很明顯,她認錯人了。小舞女拎著自己的長裙,躬身先退出去了。“幫我拉上拉鏈。”麗麗說。阿初有些尷尬,習慣地左右看看。“你怎麼了?”辛麗麗問。“您很美,美得令人不敢輕慢。”阿初答。辛麗麗笑了:“怎麼你如今也學會恭維人了?”阿初替她拉裙鏈,他的手無意間觸摸到她的肌膚,他敏感地收回手去,不經意的躲避,反讓辛麗麗感到他的異常,她立即警惕地往後一撤,不信任的目光在阿初身上考量,大約半秒,她已經確定了眼前人不是阿次,她問:“你是誰?”

“你在等誰?”阿初反問。

“我在等我的朋友。”

“我也是你的朋友。”

“你貴姓?”

“你猜猜。”

“楊先生?”麗麗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順著他的意思猜。

“聰明,一猜一個準。”阿初坐了下來。

“在我的記憶裏,我們並不認識啊,楊先生。”

“哦,做老板的來看看自己旗下最優秀的員工,好像並不需要提前預約吧。麗麗小姐?”“哦?”麗麗調皮地拉長了聲線,“原來閣下就是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初先生,初大老板,小女子失敬了。”

阿初糾正一句:“是楊先生,楊慕初。”

辛麗麗秋波一閃,她對這個名字感到更加好奇。

“楊先生,斯斯文文,不像是做這一行生意的。”

“彼此,彼此。”

“什麼意思?”

“我看您也不是吃這行飯的人。”阿初的這句話是帶了省略性的暗示,麗麗緘口不答了。某種默契在半帶試探半帶調情的隙間蔓延開來。“您是特意來會我的?”辛麗麗問。“不是。機緣巧合。”“您抽煙嗎?”“謝謝,我不吸煙。”“是嗎?”辛麗麗從煙盒裏掏出一支煙,“您不介意吧?”“隨意。”阿初說。辛麗麗笑著點燃了一支煙:“跳舞嗎?我請您。”“謝了,今天晚上我很累。”阿初突然想到和阿次見麵的事,眼前不就是一個現成的聯絡官嗎?“給他打個電話吧。”阿初直截了當地說。“誰?”“你的情人。”“我的情人不止一個,您指的是哪一位?”辛麗麗吐了口煙圈。“跟我長得很相似的那一位。”阿初說。“跟您長得很相似,相似到什麼程度?”“一模一樣。”“您信嗎?”“你剛才不就是把我當成他了嗎?不然,你幹嗎在我麵前換衣服。”“那是因為,我想勾引你。”辛麗麗依舊笑。“你說,姓楊的,難道你沒見過我沒穿衣服嗎?我的確是第一次看見你……”阿初停頓了一下,說:“換衣服。”“您,幹嗎要見他?”辛麗麗很好奇,“您可千萬別告訴我,您是因為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