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臣下船,望江西進發,到了杭州關上,要往江頭雇船,忽想起:“西湖雖不過遊觀之所,卻也名擅東南。現在足邊,何妨一為拭目。”因向昭慶寺尋了下處,安頓過了行李。一個小沙彌跑進房來,說:“家師奉拜。”隨後來一個雄壯和尚,笑容可掬的,向素臣行禮。一眼看著奚囊,寒濕了好些套頭話。素臣問他名號,方知那僧法號鬆庵,是本寺住持,結交官府,甚是勢要。生得暴眼赤腮,油頭紫麵,一部落腮胡,腦後項間青筋虯結。素臣看去,知非良善。估量著有膂力,會拳棒,腳步尚不甚牢實,想是酒色淘虛的緣故。幸喜囊中無物,自揣力量還製得住他,遂不放在心上。鬆庵別去。用過晚膳,將房內牆壁房外路徑,細看了一遍,收拾安寢。奚囊乖覺,將自己帶的一柄防身順刀,藏放裏床褥下。到一更之下,素臣聽得隱穩似有男女謔笑之聲,又遠遠聽得婦女悲泣聲息。悄問奚囊,卻絕不聽見。
次日起來,早膳過,吩咐奚囊帶些銀錢,鎖了房門,出了寺門,到斷橋邊四望。隻見青煙橫抹曉山,紫燕斜翻春水,那時正是豔陽天氣,花香陣陣,從湖邊撲麵飛來,頓覺遊興勃然。一徑往六橋走去,早已畫舫疏簾,映出芙蓉粉麵。煙堤嫩柳,拖來桃葉香裙。素臣心在湖上,一心覽湖,且往來仕女,都是塗脂抹粉,繞翠圍珠,無一個天然秀色,可入素臣之目者。遂把這些粉白黛綠,鶯聲燕語,都付之不見不聞。一路高瞻遠矚,要領略湖山真景。正走之時,隻見奚囊說道:“那一個好像鬆庵和尚。”素臣上前相叫,要問他由嶽墳到靈隱的路。那知這禿賊一雙毒眼,緊射在湖中一隻大船艙內,目不轉睛,睜睜地呆看,那裏聽得素臣聲喚?素臣暗笑道:“果然和尚色中餓鬼!”遂向湖中望去,隻見一隻大船,打著撫院旗號,有一個白須老者,同一個和尚,在艙內坐談。後麵一艙,門窗俱閉,並沒女人蹤影。暗忖:“天下事有三屈,想是和尚與鬆庵認識,在此聽他說話。”遂丟過一邊,也不再去叫應,打算別問路人。那知走不多路,陡然黑雲四起,雷電交作,大雨如傾盆直倒下來,急折轉身。隻見遊人仕女,個個如喪家之狗,落水之雞。男人也還罷了,隻有那女人被雨,其實可憐。隻見:
粉掛腮邊,水洗觀音金麵。脂淋項下,油揩鄰婦青唇。髻散發拖,枉著三更天四更天,出門時許多妝扮。珠狼翠籍,借的張家嫂李家嫂,進門時何物賠償?一片黏連,濕褲濕裙裹雙腿,好似丫叉蘆卜。渾身膠結,單衣單襖堆兩乳,猶如泡脹饅頭。亂紛紛抱子牽夫,鬧囔囔呼娘覓女。足慌,泥濘,路滑,臂蹺。幾陣風來色色牽,渾身發抖;一交跌去哈哈笑,兩腳朝天。
素臣此時渾身浸濕,寒冷不過,休說沒工夫笑這些女子,也沒心腸去憐恤他,隻辦著自己走路。無奈奚囊年幼,跟隨不上。素臣把手拉著,且拖到一個亭子邊來,那雨勢比前更大。素臣看那亭子內,有多少女人擠著,因亭小人多,並至挨肩擦背,沒些空縫。素臣把奚囊推入,自己卻背著亭子站在階前石上。奚囊道:“相公何不擠上來?”素臣道:“男女捱擦不便,你是孩子家尚不妨。”隻聽得亭子內有人叫道:“文相公,不妨,這亭子是公所,又不是女娘們建造的。他若怕男人,就不該進亭子來了。相公何必這般道學!”素臣尚未回言,隻聽一個說道:“我們雖有男人,都是同著女眷,先擠在內沒法。誰似你和尚強擠入來,捱擦婦女?難得這位相公尊重,不肯進亭,極是好的人。你偏要叫他進來。少停雨住了,合你講話!”素臣回頭看時,隻見鬆庵和尚擠在三四個女少年中間,一張嘴兒,差不多要貼向一個女人眼皮上去,那一簇鬆毛,已半擄女人脖項。
素臣怒從心起,本要發話。卻見鬆庵豎起兩道濃眉,睜圓一雙凶眼,大聲嚷罵道:“你這活烏龜,你敢放屁!你既要惜女人的廉恥,就不該放妻子出來賣俏!莫說大家身上都穿著衣服,就是光著身子,你也怪不得別人。便落了便宜,也隻好算做上門嫖罷了。你說要合我講話,你睜開龜眼,認認我是甚人?連昭慶寺鬆庵大老爺都不認得!這等瞎烏龜,隻可燒湯,連跟馬紮搿琵琶,都去不得!糞桶也有耳雜,敢在虎頭上做窠!少刻雨住了,且送你到縣裏去,打你三十毛板,連你妻也拶一拶指,出掉些水氣,才知和尚的手段哩。”隻見發話的人,嚇得麵如土色,再也不敢做聲。隻見別的男子,都啯啯噥噥,埋怨那發話人。隻見那些婦女,臉都嚇青了,要掉下淚來。素臣如火上添油,因礙著許多女人擁擠在內,動不得粗。肚裏思量:“且待雨住人散之後,曆數其罪,痛打這廝出氣。拚得別尋寓處,卻是氣悶不過。”
正在轆轤,隻見身旁走過一人,說道:“家爺請相公上船一會,因雨大不能自己上來奉請,吩咐小的致明,請相公休怪。”素臣道:“你老爺是誰?因何請我?船在何處?這樣大雨,如何去法?”那人用手指道:“那一株大楊樹下,不是家爺的船嗎?相公上船便知。小的現拿雨具,不多幾步就到船上。雨大得狠,休要耽擱了。”素臣此時已被暴風冷雨,弄得渾身抖戰,巴不得有躲避去處,遂不暇細詢,急急穿換了,搶至船邊,跨上船去。那家人把奚囊馱在背上,雨傘遮著,隨後下船。艙門口站著一個白須老者,滿麵春風的,迎接素臣入艙。素臣脫換雨具,便要施禮。老者道:“且慢。”吩咐一個小童到後艙去,說:“取我的衣服鞋襪出來,伏侍這位相公更衣過,進來請我。”向素臣告便,退入中艙。小童拿出衣褲等物,候素臣換過,將換下的收拾進去。素臣一眼看見,小童眉目秀媚異常,宛然女子,卻又是貴相,好生怪異。因已請出老者來,便又向前行禮。
老人又道:“且慢。”因讓至中艙,令家人奉上一大杯熱酒,說:“先生受寒了,且吃三杯,衝一衝寒。”素臣因被雨久淋,身子如在冰缸內一般,正用得著這杯熱酒,遂略不辭讓,連飲了三杯,就覺一股陽和之氣,從丹田內詡詡發揚,須臾四肢百體,都活動瀟灑起來。笑道:“老先生真回春手也!”即便行了賓主之禮,正要就坐,老者把手一拱道:“此位禪師,法號和光,是當今賜紫,現坐靈隱方丈,舌具廣長,胸多智慧。先生且見過了,好求禪師指迷。”
素臣隻得看那和尚,生得麵如銀盆,眉如偃月,鼻直口方,耳長額闊,雙瞳閃爍有光,一背豐隆多肉,約有四十上下年紀,身披渾紫暗龍袈裟,足穿大紅朱履,光著一顆滾圓肥頭,頭頂上炙著龍眼核大紫紅色的九十大疤。素臣一麵答道:“晚生止識儒宗,不解禪理,求教倒也不必。”一麵說,遂要就坐。老者慌道:“禪師是方外尊宿,兼之年長,自然該首坐了。但這位先生既不好禪,應以世法相見,聽口聲不似浙中,禪師現在駐錫湖上,還該是那位上會,這倒要憑禪師主張了。”和光無奈,隻得虛讓了一讓。那知素臣本性最惱和尚,就是老者主張坐在下首,他也斷不肯依,寧可仍到大雨內去站著的。況老者之意,分明要他上坐。於是並不謙遜,竟拱一拱手,向那第一位座位站立,說道:“有占了。”和光見這般模樣,氣破胸膛,又不便發作,隻得怏怏的坐了第二位。老者坐了主席。吩咐另換席麵,先送一道茶來。茶罷,素臣問道:“老先生尊姓台甫?貴鄉何處?晚生素未識荊,因何忽蒙刮目,許以登龍,伏惟垂示?”老者道:“學生姓未,號淡然,祖居江右,因探親來此,偶爾遊湖。小價們說:”岸上有位相公被雨,因恐擠了女人,不進亭中,許久立在雨內,渾身透濕。‘又說:“一個僧人反不避嫌,強擠入亭,又招呼那位相公進去,與眾人嚷鬧,那位相公總不理他。’學生深以為難,因到前艙,望見尊品是一位福德俱備之相,故鬥膽叫人奉請。不識先生姓名居址,貴庚幾何,曾否締姻,家中更有保人,因何事至此,乞道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