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臣一麵替璿姑拭淚,一麵安慰道:“你不必悲傷,我已安心收你。但我是讀書之人,有老母在堂,豈可不告而娶?日間因你學算,投我所好,與你津津講論,到得酒後,滿心還是歡喜著你的聰明好學;以至忘懷,幾誤大事,幸得一時想起,我與你合歡有日,且安心待我回家,稟知太夫人,娶你回去成婚,方是正理。你意下何如?”璿姑道:“相公所見者大,奴非貪歡之輩,敢不遵命。隻是驚弓之鳥,心膽已碎,惟恐再有他變耳!”素臣道:“我豈薄幸之人?倘虞相負,有如此燭!”璿姑慌道:“相公何必設誓,小奴謹依相公吩咐就是了。”素臣見璿姑婉娩聽從,心甚喜歡,抱住而睡。
素臣一覺醒來,卻被璿姑纖纖玉指,在背上畫來畫去,又頻頻作圈,不解何意,問其緣故。璿姑驚醒,亦雲:“不知,但是一心憶著算法,夢中尚在畫那弧度,就被相公喚醒了。”素臣道:“可謂好學者矣!如此專心,何愁算學不成?”因在璿姑的腹上,周圍畫一個大圈,說道:“這算周天三百六十度”。指著璿姑的香臍道:“這就算是地了。這臍四周,就是地麵。這臍心就是地心。在這地的四圍,量至天的四圍,與在這地心量至天的四圍,分寸不是差了麼?所以算法有這地平差一條,就是差著地心至地麵的數兒。昨日正與你講到此處,天就晚了。”璿姑笑道:“天地謂之兩大,原來地在天中,不過這一點子。可見妻子比丈夫小著多哩。”素臣笑道:“若是妾媵,還要更小哩。”璿姑道:“這個自然。但古人說,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謂之天行。怎麼相公隻說是三百六十度?”素臣道:“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雖喚做天行,其實不是天之行。天行更速,名宗動天,曆家存而不論,所算者,不過經緯而已。這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也隻是經星而度。因經星最高,其差甚微,故即設為天行。古人算天行盈縮,也各不相同,皆有零散,惟邵康節先生止作三百六十度,其法最妥。今之曆家宗之,所謂整馭零之法也。蓋日月五星,行度各各不同,兼有奇零。若把天行再作奇零,便極難算,故把他來作了整數。地恰在天中,大小雖殊,形體則一,故也把來作了三百六十度。天地皆作整文,然後去推那不整的日月五星,則事半功倍矣!”璿姑恍然大悟。素臣戲道:“如今該謝師了!”璿姑也戲道:“奴身自頂至踵,肌體發膚,皆屬之相公,無可圖報,隻求隨時指點。休似昨日將被單緊裹,把徒弟漫在鼓中就是了。”兩人謔笑一會,沉沉睡去。
直到一輪紅日穿透疏欞,外邊大郎夫婦洗鍋抹灶,打水取火,方才驚醒。璿姑先起,素臣叮囑:“夜間之事,不必與哥嫂說知,省他又生疑慮。”璿姑道:“這樣事怎生說得出口?況也不必提起。”素臣隨後起身,璿姑收拾床鋪,開門出去。大郎已出門買菜,石氏已把早飯煮好,風爐上燉好一罐蓮桂湯兒,遞與璿姑說道:“姑娘,這番是真正恭喜了!”璿姑含羞不答,自拿湯水進房。少頃,大郎回來,向石氏道:“剛才路上好一隻大野雞飛過,離著隻有十數步,可惜沒帶彈弓。”素臣接口問道:“劉兄,你會打彈麼?”大郎道:“小人胡亂學打幾彈,不十分準,隻好取幾個雀兒頑耍。”素臣道:“彈弓固好,不如用指拈打,更覺便益,兼有力量。”大郎道:“不用彈弓,可知便益,相公若會,乞賜指教。”素臣道:“用指打彈,又不如用掌發弩,戰陣上要算一件驚人的本事,我略知一二,你若要學,待我教你。”大郎歡喜道:“這是極好的了。”石氏接說道:“且吃了飯再處,休餓了相公。”大郎沒法,催著石氏,手忙腳亂的弄上菜來,拿飯進房。
素臣用過,正待收拾開去,大郎早已進房,要求素臣教弩。素臣道:“我一時高興,和你說起。但我歸心似箭,今日就要起身。等我來接你妹子的時節,教你便了。”大郎聽說,口定目呆。石氏連忙接口說道:“教弩正有日子哩,倒也不在一時。隻是姑娘才得伏侍相公,常言道:”一月不空房。‘相公且住滿了月,再說去的話。“素臣決意要行,大郎苦勸,從半月十日,說到且過三朝,素臣尚不肯依。璿姑見留不住素臣,默然不語,隻覺得鼻裏辛酸,兩眼中要流出淚來。石氏道:”相公就是想家,也不在這兩三日上。除非姑娘有甚毛病,第二朝便至決撒,若是好好的閨女,怕沒恁般情理!我丈夫說過了三期,是再少不去的了。“素臣無奈,隻得允過三朝,斷定十一日清早必行。大郎道:”到十一這日,準送相公。隻是方才說的弩箭,要求相公指教。“石氏道:”才吃過飯,你該叫隻湖船,跟相公到湖上去遊玩,散散心兒,為什麼隻管逼著相公教弩?“素臣道:”我生平最喜以學傳人,你令妹酷好算法,你如今也喜學弩。總是空閑,盡著這兩日,與你們講究便了。“大郎、璿姑俱各大喜,石氏亦不複阻。
素臣取一根稻草,摘了尺寸,令大郎削起幾枝竹箭聽用。一麵取過紙筆,畫了許多黃白赤道地平經緯各圖,將那弧度交角之理,指示璿姑。正在講解,大郎已削了三五十枝竹弩,拿進房來。素臣笑道:“為何要這許多?隻兩三枝,做個樣子兒罷了。”因取一枝在手,推開房窗,望著對麵屋脊一棵蓬蓬鬆鬆的草,說道:“我這一弩,要中那棵草中間粗的梗上,從下數上第三節草節,卻要穿在上麵,不要透過去。”說完,把手一覆,那枝竹箭已不歪不邪,橫貫於上。石氏、璿姑齊聲喝彩。大郎初聽素臣說著,心裏認是作耍。及至發去,果然中了粗梗上第三草節,卻又真不脫過去,那枝竹箭又似稱過分兩的,不長不短,停停勻勻,橫貫正中,隨著風勢在那裏招招揚揚,把大郎驚得呆了。回轉頭來,看了素臣一眼,翻身便拜道:“相公神弩,真教人服殺也。”素臣慌忙攙起,說道:“此不足為奇,隻是指掌停勻,臂力相稱,遠近高低,便能如意。”因取紙畫一酒杯大的圈,圈內濃點一點,有黃豆大小,遞與大郎道:“你拿去糊在壁間,注目而視,總要看到這圈,如月洞一般,可容人進去的模樣,那一點兒像這瓦缽一般大小。我再教你壓抵神捺的指法、掌法、高低輕重伸縮疾徐的臂法,則發必中的矣!”大郎疑心道:“這點子大圈點,如何得看至月洞瓦缽大呢?”素臣道:“神之所聚,形隨神運,神既盛足,形亦充周,此理之常,無足怪者!隻要專心致誌,一慮疑神,自有妙處!”石氏道:“文相公說話,是一毫不錯的。”大郎道:“這又奇了,你如何曉得這種道理起來?”石氏道:“奴家做針指的時節,定睛看那花朵,看得久了,便胖大了許多。想就是這種道理。”素臣笑道:“劉兄休管是與不是,隻專心注視便了。”大郎拿著紙圈,自去黏壁注視。石氏自去灶邊收拾,素臣自與璿姑講究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