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束矢狂生翻為座上客 操戈逆弟磕破柩前頭(1 / 3)

鸞吹、素娥急趕至屏門後探看,則見美人如狼似虎。蜂擁又李而去,嚇得麵麵廝覷。素娥道:“如今快叫申伯伯去打聽,可是為那一百畝田,怎樣告準狀子的?”鸞吹急叫申壽前去;與素娥兩人。在房裏隻顧打旋,不知是哭是笑,隻覺得胸前氣塞,心裏劈劈的亂跳。等了一會,申壽回來,呆靠在窗外,說道:“是要等白相公回來,才知道的了,那裏去打聽呢?”鸞吹著急道:“你怎這樣沒用,難道白相公也沒看見?”申壽道:“不是老奴沒用。是老爺死得不好!”從前老爺在日,休說跟轎進去,有許多威風:就是老奴們偶然閑闖,這些衙役見了,都直立起來,你也要扯去吃茶,我也要請去吃麵,發著腳的奉承。如今是亂吆喝著:“走開去。走開去!‘他可許你站一站腳兒?誰看見白相公的影子,總是老爺死了,衙門人都變得大了,還是當初的樣兒麼?”鸞吹聽著他嘴叨,愈加氣悶道:“不要說了。快些到西莊去喚未能來,他病已好了,麥租也結局了。”申壽還要爭辭,素娥道:“小姐心焦,不要耽擱了!”申壽方搖頭而去。鸞吹等因無消息,分外為又李擔憂。

又李被差人擁至縣前,卻落在一個茶館之中,便有把門、站堂、值刑的許多差人,及招房堂差,承行各項書吏,陸續而來,各揀座頭,拉雜坐下。店家拿出茶點,各桌上都向又李拱手,讓過那邊同吃。又李大拉拉的坐著,隻做沒有聽見,一概不去理他。那原差悄悄的說道:“那兩位是房裏老師,那兩位是班中頭役,都是極行時的,不可輕慢了他!那使胡子老師是承行,你的事情,都在他手裏,我替你私下招他過來,講一個規則,省得人多口雜,又費錢,又不好看!”又李冷笑道:“所言公,公言;為什麼要私下講究?也沒有什麼講究,隻同你去見官就是了!”

那原差瞪呆了眼睛,那些人都向他打著市語,原差啯都啯都的說些什麼,隻見眾人一齊開口道:“就是明講也好!”又李笑道:“我客中那有銀錢?即有銀錢,也不賞你們這些奸胥猾吏!”眾人不聽猶可,一聽時,個個磨拳擦掌,像要攢打的模樣。內中一個老者說道:“列位且不必動粗,承老師,你是承行,還是你去拍拍醒他,免得當場出醜。”那胡子搖擺過來,又提出一個不知頭勢人。說道:“看尊駕衣冠,像是宮牆中人;但既涉官司,就有微末前程,也不濟事!況這事情重大,隻怕有礙功名!此時若不破費幾個怪錢,將來悔便遲了!就是原告呈詞,也該抄看,當官好去辯理,不要差了念頭,自誤其事!”又李道:“方才票上雖未黏詞,那原告的名字,是未洪儒,注語是奸婢謀閨,狀子大約可知,何用抄詞?至於這一頂頭巾,原算不得什麼前程,久已要丟掉他!事情重大,諒不到軍流斬絞的地位,便有誤事,也沒懊悔,何須饒舌!”那承行向那老者道:“你聽見麼?我倒好心和他說正經話,教他筋節,他倒挺出這樣死話來,看去就是失時倒運的貨色!他說不到軍流斬絞,官斷十條路,若像照著這般樣子,去觸惱了官府,也就拿捉不定,便是拖著木狗去充當驛卒,也夠他受用了!”那堂吏合招房道:“別人的錢,還有隔兩日見效的;我們的錢,是走上堂就爆響的呢!傳語的時節,隻消增減一兩個字眼,輕重一點子口氣,草供上要緊關目,結實的略鬆泛些,輕鬆的略結致些,就便宜得多了!”又李道:“我本沒甚口供,你傳話的好歹,敘供的呆活,總不幹我事!”那承行瞅了堂吏、招房一眼道:“你們也有這些熱氣,去換他冷氣!我們且吃茶,等他見了棺材,再把石灰去揩他眼淚就是了!”隻見值刑的說道:“你前程真假,雖沒考較,但這事少不得要革了再審的;到那時夾棍板子上身,休怪我們忒奉承了些!”又李大笑道:“這個還早,就雇了急足,飛遞谘文,也得一兩個月哩!”隻見原差說道:“我差了這件古董事,買牌票,跑腳步,酒也沒喝你一杯,錢也沒見你一個,如今要見官了,難道也推甚死話不成?”又李道:“誰叫你跑腳步來?你既做差人,自該跑腿,不消和我說得。你若要牌票錢,該問你本官要,為什麼出這沒錢賺的牌票,拘起人來?白相公身邊,錢是有幾個,說過不賞奸胥,不要隻管噴叨,惹我相公動氣!”

又李剛說完,眾人齊嚷道:“從不曾見這等犯人,開口就說賞字!誰是你的奴才?奸胥、相公的受你這聲兒、氣兒!耐著官府就要坐堂,停會出來,大家動手,打他一個爛熟,看他是竹醬篷?還是鐵醬篷?”又李冷笑道:“要打不妨,我白相公病了多時,筋骨並不爽俐,你們這些通草拳兒,每人替我打上一二百拳,隻當叫你們捶背也好。”眾人不覺大笑道:“原來是個傻子!你看他瘦的那一把骨兒,倒虧他不知死活,說出這樣沒影的大話來!”又見店家走來,說道:“各位,這茶錢是誰出?吃了有幾十壺哩!還有饅頭。糖片、瓜子、腐幹,那一樣不是錢?看這人模樣,是不肯出錢的人哩!各位隻要招架一聲,小店有了放心,就不敢來聒噪了!”又李道:“你這茶幾個錢一壺y ?”店家道:“茶是兩文一壺;饅頭、糖片、瓜子、腐幹,都是四文一賣。”又李在順袋內,摸出兩文錢來道:“拿錢去,我止吃你半杯茶,也算是一壺了。其餘都問吃的人要去。”眾人一齊聲哄道:“反了世界了!你為著官司,我們替你出茶錢,你休做夢!還認是官府發了大紅全柬,請你來赴席看龍船的嗎?”

眾人正在哄哄,隻見一個人氣喘籲籲的,趕進店來,說道:“各位不消發怒,我來算還茶錢就是了。”一麵說著,一麵向一個纏袋內去摸錢。又李把那人一看,問道:“你是未老爺管家未能呀!”那人道:“小的正是。今日進城交帳,才知道這事。小的打發掉了這錢,來叩見文相公。”又李走過去,把纏袋一手摣住,說道:“這茶錢是不許還的!”未能忙打簽下去,又李扯住,低低說道:“我姓白。”未能會意,起來,高聲說道:“白相公,這是衙門規矩,不但茶錢,小的還帶著各項使費,在這袋裏。”又李不等說完,一麵取袋縛在身邊,一麵說道:“行賄用錢,斷然不可!你若出掉一個錢,我就怪你!”對些書役和未能,都麵麵相覷。又隻見一個人,走將進來道:“茶錢都是我的!”一麵打發,一麵把這些人請出茶鋪去了。未能跌腳,悄向又李說道:“這人姓計,名多,綽號計都星,是出名的訟棍;他來還茶錢,是包著大相公打一麵官司了。”又李道:“一麵兩麵,都也不必管他。你隻回去,安頓小姐,叫他不要著急,說我這事是斷然不妨的,不可瞎用掉了錢。”未能唯唯而去。

停了些時,鼓樓上敲三梆,原差來帶又李進縣。知縣升堂,又李昂然而上,點名過堂畢。先叫了洪儒上去問不多兩句,就叫抱告計多。遠遠見計多指手劃腳,卻不聽見說些什麼。計多下來,上麵已叫著白又李了。又李踱將上去,打了一拱,站立半邊。那些差人連聲喝跪,又李端然不動。那站堂的,用力把又李一拖,一個便在後盡力一擦,卻似生根的一般,休想動得分毫!暗忖:怪道茶坊裏說大話,果然有些把勢哩!知縣見此倔強之狀,已是佛然,問:“是何等前程?”又李答:“是生員。”知縣道:“你不過是生員,有事犯我案下,如何不跪?”又李道:“生員若有事,自然該跪;生員本無事,如何敢跪?有事而不跪,是無官長;無官長,是無朝廷也!無事而輒跪,是無學校;無學校,是亦無朝廷也!知縣怒道:”現有人指名告你,怎麼說個無事?即使被人誣告,也要本縣替你審豁。朝廷設立法堂,正為民間伸冤理枉;被告者俱說無事,要這法堂何用?還不快跪!“又李道:”若事有冤枉,被人誣告,在法堂之上,要求老父台伸冤,這自然該跪了!若冤既無待於伸,狀亦斷無庸準,便與這法堂,渺不相涉了;何敢望塵雅拜,長跪乞憐,以輕朝廷而羞學校之士乎?“知縣勃然大怒道:”怎麼竟說狀都不該準的!未洪儒告你誘奸了他的婢女,現在圖謀其姊,這是奸誘重情;就是果有冤屈,亦須質審始知,怎竟說是不該準呢?你體得倚恃護符,抗拒官長,隻怕谘查過去,革了前程,動起刑來,那時悔之晚矣!“又李笑道:”老父台不須發怒,聽生員一言:朝廷設立法堂,以為聽斷之所;即設立律例,以為聽斷之書。犯事者不得倔傲於法堂,與聽訟者不得並髦夫律例,其製一也。律上明明載上,指奸勿論;既非奸所捕獲,又無奸情證據,考之律例,兩無所附,何所見而準其狀?則亦何待審而知其誣?老父台明明犯著濫準詞狀之條,怎反說要谘革起生員來呢?未公與生員三世通家,誼同骨肉,生員因吊奠而病臥其家,即可誣以奸情;則旅遊者必露宿,家居者必塞門,竊恐男女共行於途,皆將指被為有淫具而治之以奸矣,烏可乎!“

那知縣一腔盛怒,正待發作,被又李侃侃鑿鑿,援古證今,忽莊忽諧,人情人理,一時競發泄不來;欲要尋個駁頭,急切思量不起,弄得沒法。那堂吏受又李之氣,悄悄的提一句,稟道:“老爺隻消問那抱告,討奸情證據就是了。”知縣連忙叫了計多上堂,問道:“你家主告白又李奸情,自然有確切證據,可從直細說,不得含糊隱漏。”計多道:“小的主人若不拿著實據,怎敢妄告奸情?你要說這白又李,以孤身男子,藏在深閨,奸謀叵測;隻消講他與婢女素娥同床共寢,一月有餘,這便是奸情確據了!如今隻求老爺把素娥提來嚴審,並令穩婆試驗,便是白又李的奸婢謀閨,千真萬實矣!”知縣複問素娥年歲相貌,計多道:“素娥年十八歲,是極標致的。”知縣點頭大喜道:“這狀子上單說與婢女素娥有奸,要圖謀你家小姐,卻沒說一月餘來同宿的話;本縣因事及曖昧,有關縉紳體麵,先拘白又李來錄供,沒有提婢女素娥到官鞠訊。如今據你說來,既非年小蠢惡之婢,同床寢宿,已一月有餘,則奸情是實;要根究到底,顧不得體麵,詢不得私情的了!”因標下一條火簽,立拿素娥聽審,一麵叫下穩婆伺候;吩咐將人犯帶過一邊,把別起事情帶來先審。未能探知消息,飛趕回家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