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初三,日頭才出,任公已發速帖,隨後就著人來請。又李笑道:“好性急的人。”回了去不多時,又是一個差人竟守在門前不去,停了一會,竟是連一連二的人來。又李沒法,隻得上轎。到了內衙,直讓至後堂,任公倒身下拜,又李拖不及,同叩起來。隻見上下兩席擺開,請又李南麵而坐。又李再三不肯,方把席略撤,又李席向西南,任公席向東北。堂中不用一男人伺候,俱是丫鬢仆婦。獻過三道茶,一簇婦女先擁出夫人來,鋪氈拜謝。又李急跪下去,說道:“夫人如此過禮,晚生如坐針氈矣。”夫人道:“妾身夫婦隻此兩女,若非先生神力,小女已登鬼籙,二小女抱此痼疾,豈得永年?先生之恩天高地厚,即日日叩拜亦難報答耳。”拜畢,又是一個女子走上前來,但見:
眉似曉山,秀氣恍從天外落;目如秋水,靈光疑向月中來。杏臉暈桃腮,朝處那當窺鏡;櫻唇封瓠齒,(齒楚)時隻解傾城。嬌怯怯楊柳腰兒,虧人扶你;薄生生藕花衫子,無力勝他。嫋嫋行來,六幅湘裙,低護兩彎蓮瓣;深深拜去,幾層巫袖,輕旋一撚雲窩。
這女子背後又是一個披發女子,生得亦甚美麗。齊齊的立在紅氈,拜將下去。又李連忙欲拜,被任公雙手扯住,道:“小女蒙救命之恩,斷斷不消還禮的。”又李隻得受了。夫人等進去,任公陪著又李,劇談豪飲。丫鬟拿著一幅鬆綾,遞與任公,任公立起身,就著那丫鬢與又李道:“此大小女拙作。前日捧讀過尊詠,把玩不忍釋手,拙荊令做此詩,以誌仰止之意。先生直言指教。”又李起身去接,見那丫鬟大指是個驕指,接過看時,見那書法如朵朵鮮花含著曉露,嫣然欲笑,甚是可愛,複看那詩道:
吳江才子謫仙胎,要看豐城劍氣來。彩筆千秋垂海嶽,巨靈獨掌握風雷。華求赤土成灰劫,煥拭西山幾夢回?莫向延平問消息,眼前神物總成埃。
又李一連念了數遍,忽然拍案大讚道:“此奇才也!不意閨閣中得之,真足令須眉削色矣!”任公道:“弱齡女子,偶爾塗鴉,求先生指示紕謬,怎麼敢當過譽?”又李正色道:“晚生賦性疏狂,從不肯虛譽一人。此詩格律謹嚴,精神湛足,是不消說了;隻這一種饑渴之情,笙簧之好,徘徊宛轉,慷慨淋漓,跳蕩於楮墨之間,不拘形跡,不落筌蹄,足令喜而式歌,感而成泣。此晚生一知己也,一畏友也,當請出來,待晚生肅拜謝教,並求全集,付之剞劂,以垂不朽,庶莫邪不至塵埋,以少報拳拳之意耳。”任公道:“此先生宏獎後學之苦心也,小女菲才,如何當得?隻是小女讀了先生佳製,如食江瑤柱一般,朵頤不已,必要求觀全豹,不知先生可屑教否?”又李道:“晚生偶有吟詠,出口而忘,落筆即置,不特未災梨棗,亦且從未抄謄。既一會愛痛等嗜癡,晚生亦醜難避影。從前之作已等鏡花,近日所哦尚留鴻雪,請給中書錄呈,大削可也。”任公向那丫鬟道:“晴雪,快拿筆硯並取薛濤箋過來!”須臾拿到。又李笑道:“江花易盡,何消許多?”因援筆將《舟中憶母》及《滕王閣辭》二首寫出。任公看了一遍,極口稱讚,即付晴雪送了進去,太息道:“人不逢時,聖賢亦與庸愚同盡。先生說王郎僥幸,真定論也。以先生之才德,尚屈於一衿;雖飛鳴月日,已足令人歎惜。至若敝同年之子洪長卿,才情學問雖遠遜於先生,然就弟所見聞,實未有出其右者,而乃一官匏係,二豎膏盲,倘因此竟赴玉樓……”
又李聽說是洪長卿病重,不覺大驚失色,也不等任公說完,直立起來,急問道:“這洪長卿可是現任太常博士的嗎?”任公道:“正是。”又李急問道:“他這病是真的嗎?”任公道:“昨日弟有家人自京中回來說的,他起身的隔晚,還到長卿家中,聽說病已數月,勢甚沉重,醫生都不肯用藥哩!”又李聽說,心如刀割,顧不得任公在座,竟是救聲大哭,說道:“此晚生第一良友,即此告別,立刻起身去了。”忙忙的作了一揖,急望外走。任公出於不意,慌慌的一把扯住,說道:“先生尚未用飯,就是進京,今日也遲了。”又李一頭走一頭說道:“良友病危,晚生方寸亂矣,飯吃不下,明日是更等不及的了。”任公那裏扯得他住,隻得追送出來。
又李不及坐轎,大踏步走到未家,直進書房。鸞吹等接著,未及問話,又李道:“煩賢妹們替我收拾行李,即此告辭進京去了。”鸞吹大驚道:“哥哥這是那裏說起?”素娥著慌道:“相公為著何事,滿麵都是眼淚?”又李道:“我曾說過,生平第一好友是洪長卿,如今聽說病已垂危,那裏還敢耽擱?須著未能回去,把我進京去看病之事說明,斷不可遲誤;素姐之事且莫提起,待我回家詳細稟知家母方妥。”鸞吹、素娥俱知又李熱腸,不敢妄留,都說道:“去是該速去的,隻是今日斷來不及,一麵收拾行李,雇覓牲口,明日早行便了。”又李著急道:“有什麼來不及,隻要一個行囊,牲口沿途雇覓。趕到京中,倘還未死,醫得他活,固屬萬幸;即不然,亦得握手一訣,這是差了時刻痛悔終身的事,還隻顧說那遠話。賢妹們若不替我收拾,隻得空身而去了。”說罷滿眼垂下淚來。鸞吹、素娥急得沒法,慌忙打起鋪陳。又李已向靈前哭別,一手提了鋪蓋,飛步出廳,鸞吹、素娥七跌八撞的直追出去,隻聽見又李口中說著“保重”二字,如飛去一般,連影也不見了。
鸞吹、素娥麵麵廝覷,呆了一會,隻得進來,喘息定了,恨道:“總是這知縣不好,有甚要緊,一替兩替的來請,請了去就給這一個凶信,累我姊妹們千言萬語一句都說不及,真好苦也!”隻見未能進來說道:“縣裏打發人來送四樣路菜,一百兩盤費,說隨後官府就來拜哩。”鸞吹道:“人已去遠了,還拜誰呢,快回他去!”未能答應出去。素娥道:“阿呀,不好了。”鸞吹也失聲說:“不好了!忘記了盤費了。”素娥一頭走一頭說道:“我去對未能說,追一遍看。”鸞吹連忙趕進房中,搶了一大封銀子,跑到廳上,隻見未能正點著頭出去,鸞吹急喊未能,未能道:“小的去追白相公。”鸞吹道:“帶了銀子去,萬一他不肯轉來呢!”未能接銀,如飛追去,到城門口問時,看城門的說道:“這一個人那樣走路,約摸走了十裏路了,那裏還追得上?”未能暗想:“別個人追得上,這白相公是追不著的。昭慶寺那樣高屋,兀自跨上跨下,像階沿石一般,就騎著快馬可也趕他不著哩!”正走回來,隻見遠遠一匹馬出著轡頭,飛也似一般跑來,喊道:“未管家!可曾見白相公?”未能看時,認得是縣裏家人,說道:“去遠了,趕不及了。”那人道:“老爺吩咐,必要趕轉,送銀子與他,還有要緊話說哩。”未能回頭看時,已是跑出城去,隻聽見鈴聲響了。未能縮住了腳,暗忖:是這樣跑法,隻怕還趕得及。覆身到城門邊去候信,到晚來杳無音耗,去留城門,管門人道:“今日是一夜不關的了,要等方才那騎馬的鄂爺趕了什麼白相公轉來,才許關城哩!”未能放心,忙趕回家與鸞吹說知。鸞吹、素娥都喜道:“有甚要緊說話?隻趕得回來才好。”吩咐廚下給飯。未能吃飽,點著燈籠,仍到城門邊候信,直候到三更天,才見那匹馬踱回來,忙問可曾趕著,那人掙眼看了未能一看,道:“那裏趕得著?就像騰了雲去了,我趕出城時,路上人都說差十裏路,那知直趕到夜,問著人還說是十來裏。這馬到夜是不肯跑了。除非趕到京才趕得著哩!”未能道:“我說是趕不著的哩!”各自回家覆命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