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道:“四碗麵錢沒打發,就是這樣跑去嗎?”又李一天火性,都消向大雪裏去了,說道:“我竟忘了該多少錢。”一麵伸手往順袋裏去拿。店家道:“每碗十文,共是四十個大錢。”那知又李這隻手伸了進去,竟縮不出來。原來袋內一文也無,連日打尖住夜,都是雙人打發,竟忘懷自己沒有錢了。因露出順袋,說道:“且把這袋押一押,我去叫朋友來還罷。”店家認真是要吃白食的,說道:“這袋舊得很,你現夾著油紙包兒,是鬆江布不是?拿一匹押著罷。”又李道:“也罷,就把這包路菜押著。”店家打開,見都是臘肉、風鵝、鹿幹、免脯之類,約摸有五七斤,值得錢多,便自收了。那些圍著看的人,也都散了去。
又李拿了那包阿膠,去尋雙人,走有半箭多路,見空裏搭著一個帳篷,有四五百人圍著觀看。又李周圍望去,見雙人掂著腳兒,擠在那邊,走去埋冤道:“老弟,怎這樣沒要緊?”雙人回頭笑道:“累吾兄等壞了。且看他醫好這胡子的疣去。”又李分開人看,隻見一個胡子,生得鍾馗一般,頭上生一個大疣,有五簋碗大,疣上縛著一根腰帶,高高的吊在左邊一根竿子上。那胡子側著頭,滿臉流汗,赤著一雙毛足,站在那竿子根頭。這右首杆子旁邊,一張板凳,凳上坐一個後生,左眼睛裏夾著一條紅紙,右眼睛裏夾著一條白紙,那兩條紙有三尺多長,隨著風勢,在那裏招搖。那後生隻顧擠緊眼皮,低頭而坐,眼裏不住地淌出淚來。看那篷裏板門之上攤著許多膏藥,九藥、虎頭、蛇骨、一大堆錢,一個人扇著扇子在那裏說地談天,指方賣藥。那人三綹長須,方眉闊額,麵如銀盆,齒如編貝,隻吃虧了一雙鼠眼,正是那不諳岐黃的術士,全憑口舌的醫生。又李暗笑,扯了雙人就走。
雙人慌道:“他說有藥煮的線兒,替那胡士紮去那疣,隻要一刻工夫,並沒疤癍,當著眾人見效哩。”又李道:“這都是鬼話,你同我去,說與你聽就是了。”雙人沒法,同到麵店中坐下,又李一麵叫店家下麵,一麵說道:“這是江湖上設帳賣藥的長技,掛個招牌兒騙人,真個治得好病麼?”雙人吃著麵問道:“怎叫做掛招牌?”又李道:“方才那胡子合害眼的就是招牌了,賣藥的遇著這呆人,是他時運到了。把他算個招牌掛將起來,看的便多,生意便盛。他就拿那香灰丸藥、東丹膏藥,指方說症,要賣完了才治那病。知道的便走了開去,不知道的便丟出錢來混買,價錢又賤,治的病症又多,每人十丸五丸、十張五張的買他,他卻隻是不去治病,暗暗的把丸藥膏藥添將出來,那看的人等得不耐煩,方始走了。去者自去,來者自來,到夜同歸於散,他的錢卻也賣得夠了,有什麼下落看出來呢?”雙人不信道:“這害眼的是以後來的,那胡子是先在那裏的,已經等了半日,若不替他醫好,怎肯幹休呢?”又李笑道:“這事我見得多,這害眼的,他把利害眼藥點上,嵌上那兩條紙兒,教他緊閉雙眼,那人眼裏生疼,盡力閉著,到得疼止淚幹,已是替他掛了半日的招牌了。然後揭去紙條,叫他開眼問道:”如何?‘那人閉久生光,又流去許多熱淚,一張開眼,自覺忽然爽亮。他便包了一粒眼藥,叫他臨睡點上,包管明日即愈。這生疣的心焦起來,他便有話去安頓他,說道:“你這樣大疣,若不多紮一會,閉斷那氣,即時便疼得利害,你受了幾年的累,這一會子就耐不得嗎?’那人也就定了。他又不時買茶買點心給他吃,晚來又騙他到下處去醫,那人也就信了。到了下處,又買酒買肉,請他吃得醉飽,然後回覆他說:”你這疣紮了一日,兀自閉不斷氣,實是難治,不敢孟浪傷你性命。‘那人又沒給他錢,又吃了他許多東西,難道好與他打鬧不成?也就隻索罷了。“雙人恍然大悟,不覺失笑,身邊取出一二十粒丸藥撇下河去。又李微笑。同出店來還了麵錢,贖出路菜。碼頭上看了一隻六安溝船,付了定銀,寫了船票,回到下處,叫了意兒,發下行李。安頓已畢,雙人問起紙包,又李將宦應龍之事述知。
忽聽船頭上沸反起來,出艙去看,見幾個差人與船家嚷鬧。又李問故,船家指著說道:“爺沒瞧見的嗎,這船已攬了爺們的載,他還封著封皮,要我們當官。”又李回頭一看,隻見艙門上貼著一張“濟東道”的封皮,朱標“七月初二日”字樣,又李向差人說:“你們雖奉官差,但他已攬生意,沒有封捉客載之理。可把封皮揭去,另封別的空船罷。”那差人把眼珠忒出,喝道:“咄!你不見河下大船都被靳公公封去了麼?不是沒船,咱們也去封了沙飛馬溜,誰來要這小船?道爺要送總漕大老爺的親戚到淮上去,急如星火的事,你是什麼樣人,敢說硬話?就有空船,咱們偏要你這一隻!”跳上涯,一頭指著船家道:“你不快些打發掉客人,你這船休想回去。要鎖在河下過年的了。”早有船行主人拿著定銀交與又李,要討回船票。船家發急道:“河路大例,攬了載是不當官的,怎主人家也糊塗起來?”那主人把船家背上一拍,說道:“你還沒睡醒哩!我怕不知道,也是什麼縣丞、典史,你也該知道大官府的利害,等得夾棍板子一齊上身,再講大例敢是遲了。”那船家登時害怕,哭喪著臉兒向又李說隨:“是我的晦氣了,爺們請上涯罷。”又李道:“不過是道官罷了,就是總槽自來,我也不依。沒有阻斷朝廷河路,不叫人走的理。”那行主人冷笑道:“卵不與石鬥,出門人省些事罷,不要想爭這餓氣了。”雙人也勃然道:“誰是卵,誰是石?誰要爭餓氣?官府是不吃鹽米的,敢說沒理的話嗎?”沿河上擠著的人都笑將起來道:“這位年紀更小,也是一般使性兒的,能有一個不開交哩!”又一個道:“有什麼不開交?出門的人這張嘴,都像西江蚊蟲,鐵一般硬的;到了那要緊去處,他自會倒下篷來。”又有兩個道:“會倒篷,是老江湖了,怕少年不識竅,真有個不得開交哩。”
眾人正在嘈雜,隻見五六個差人趕到河頭,喝道:“那船家卸了載沒有?”船家沒口子應道:“小的死命催這客人上涯,客人隻是不理,岸上爺都是眼見的。”那些差役便都跳上船來,一麵揭起板,把又李等行李亂丟上涯,一麵吆喝又李等起身。又李指著眾差道:“你們狐假虎威,擅封客載,混起行李,少不得告訴你本官,個個都要重處。”眾差大怒,俱待發作,內中一個有年紀的把眼擠了一擠,悄悄的說:“這兩人相貌堂堂,像是個大家子弟,聽他那樣話頭,莫非有些來曆?一會裏邊人出來做了主,我們幹係便輕了。”那些差人仔細看了又李兩眼,也就不來羅唕。隻見腳夫們一杠一杠的,扛著行李、酒席、下程等物下來,眾差人船家手忙腳亂,揭起艙板,藏放擺設。又李、雙人盤膝對坐在官艙炕上,總不理他。兩邊船家、水水及岸上眾人,都替又李等擔著一把幹係,暗道:“這客人必要惹出禍來了。”須臾,三四個家人簇擁一頂官轎望河沿上抬來,船上差人飛跑兩個上去,在轎前回話。那轎裏的人就叫歇下轎子,吩咐家人進城去與道爺說知,叫妥了船再下轎罷,一個家人便如飛趕進城去。差人們有進城的,有下船的,家人內也有要下船來的,被轎中人喝住,道:“等道裏人來,你們不許去生事。”三個家人便齊齊的站在轎旁。不多一會,便是一匹快馬,出著轡頭,飛也似的趕來,到轎前跳下,說:“小的趕那客人,老爺隨後出來請罪哩。”背後又跑到六七個,跑得滿頭臭汗,跟著那家人奔上船去,喝道:“你這兩個客人好不知事,怎把官府叫的船都霸住了?天下官管天下百姓,還不起去!”又李笑道:“你們硬封了我的船隻,反說是我霸占,我也沒好氣和你們說話,且等你主子來講。”那家人見又李氣概不同,說話大樣,惟恐實係勢要子弟,主人的約束又嚴,倒弄得沒有收科,隻得洋洋的道:“也罷,老爺就來了,你自己辯去。”那些衙役見管家不敢發威,也就不敢作惡,看的人都猜摸不著。
隻聽岸上鑼聲響處,一路喝道而來,相近河沿上,那乘官轎便歇下轎子,走出轎來,那官轎內人也出轎相見,道官深致不安,攙著手同下河來。剛上得船,又李猛然的直跑出艙,將手一把挽住,道:“原來是梁公。”那道官正跨上船,失聲道:“這不是文世兄麼?”忙挽住又李之臂,雙人疾趨而出,一手接著梁公,一手挽住道官,四個人八目相視八臂互持,一齊大笑,共稱奇遇。那岸上及各船上看的眾人都驚異道:“怎四個人都是舊交?虧著頭裏還沒有打架哩!”有的道:“怪是這兩個客人辣氣,定是有大靠背的,咱們白替他擔憂。”又有的道:“這道爺不知客人是誰,這客人是知道道爺在這裏,特地來鬥他頑的。”那行家呆了,那船家好不快活,那些衙役把又李等行李措手不迭的搬運進艙去,那封船的原差已在半邊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