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讀奇書客孫康憐雪影 試英物宣武出啼聲(1 / 3)

長卿開窗一看,見西角上紅光隱隱,廟祝忙趕來說道:“雇工人去救火,大驚小怪,倒驚了老爺了。”長卿道:“這光不是火光,大有瑞氣。這雪是幾時住的?我們到廟外去望一望來。”廟祝道:“雪住多時了,老爺要出去,待小道去點燈。”長卿止住道:“你看庭中雪光映得滿屋白亮,何必點燈?”把衣整束,同廟祝出廟,見那紅光,隻有幾縷在西邊村上透起,卻映著四山雪色紅白交輝,甚是好看。廟祝道:“方才半天通是紅的,如今看去真不像火光了,莫非那所在也有甚寶劍在那裏放光麼?”長卿道:“此非物華,乃人瑞也。那紅光之下,約莫是何村莊?離此地有多少路?”廟祝道:“是西莊地方,從廟後折去,不及半裏。”長卿看了一會,覺著寒冷,那紅光也漸漸滅了,遂覆身進來。正要上床,隻見廟祝推進窗來,手提一壺熱酒,說:“老爺夜寒,請用一杯。”長卿道:“正有寒意,你這酒是雪中送炭了。”廟祝斟上一杯道:“老爺請酒,小道去拿些醬薑來。”長卿把那杯熱酒一飲而盡,覺得暖氣入腹,便有驅寒之意,太息道:“酒能亂性,古聖所惡。若俱似此時之酒,亦複何害?史彌遠能除韓佗胄,秦檜能拒張邦昌,小人之才,原自可用;泛駕之馬,惟在馭之得宜耳。”因複斟了一杯。廟祝點燭又遞上醬薑、醃菜、筍尖三碟小菜。長卿一麵飲酒,一麵問其姓名、年歲,是火居,是正一。廟祝答是姓溫,法名通奉,祖傳火居,今年三十二歲。長卿道:“這還好,世人皆重正一而輕火居,不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火居與正一均為異端,而免於不孝之罪,則較勝於正一矣。道家所宗,如老、尹、莊、列,那一個沒有妻子?而今人獨重正一,吾不解也。”說罷大笑。

長卿正在高談,忽聽外邊人聲嘈雜,廟祝知是雇工回來,出去問明了,進房說道:“老爺之言不錯,果真不是火光,是西莊孫家生了一個兒子,臨產時屋上起這紅光,竟像失火一般,驚動前後村都去救火,也是一件怪事。”長卿道:“現在相國商輅生時,就有紅光罩室,太守認是公廨中火起,後來知道了,抱進內署看視,以黃羅傘罩送回家。這是目前之事,何足為怪?”廟祝道:“依著老爺,孫家這孩子將來也是狀元宰相哩!”長卿暗忖:簽詩上“孫康”二字,莫非因這孫姓得有文伯母蹤跡,也未可知。廟祝收拾壺碟出去,長卿上床睡不多時,天已大明,起來梳洗過,衙役進稟:天氣比昨日更冷,轎夫又凍壞了一個,已寄信去撥一名來代替,請老爺略待一會,等他們吃飽了飯,日頭高些起來,寒氣略退,這路上就好走了。長卿道:“如此嚴寒,豈可枵腹而行,自然該吃飽了飯再走。我也怕冷,今日就擔擱一天也不妨,且吃過飯再定奪罷。”差役答應出去,長卿便要到孫家去看孩子。問廟祝外邊路可滑濘,飯收拾好休來尋我,隻顧先吃,由我自回。廟祝道:“日色朦朧,西風勢緊,把田岸都凍得生硬,今日是不能開融的了。但這樣冷天,空心餓肚,豈不著寒?”忙去拿進一碗熱酒,酒內三個雞蛋,說道:“正要送與老爺當茶的。”長卿甚喜,便都吃完。廟祝領著開出後門,走上大路,用手指道:“那一帶瓦房便是西莊,姓孫的就住在那竹笆內花園裏麵。”長卿看得明白,便發放廟祝回去,望那村莊走來。

隻見四圍古木,一曲寒泉,茅舍參差,竹籬周折,儼如身入畫圖。兩扇園門半開半掩,慢慢的踱將進去,先是一帶竹林,接連著兩岸木芙蓉,度過石橋,在假山後折去,就是一所臨水的荷亭,荷亭半邊幾棵參天的鬆樹,纏著滿樹枯藤,卻一半堆著白雪,鬆影中漏出一架花屏,被雪壓著如玉屏一般耀眼。轉過花屏,那邊有三間小樓,樓窗半開,樓上有人讀書,其聲清越,長卿暗吃一驚道:“此何人也,乃有此聲。”因悄悄步近樓邊,竊聽所讀何書,卻是《檀弓入》,歎道:“此千古奇文也!惜為小兒學舌,致令減色。我向來自負能讀此書,又與素臣講究,益窮其妙。此人於雪窗讀之,必有會心!長卿,長卿,莫謂天下無人也!”長卿正在竊聽,見樓下跑出一小孩子來,喊道:“阿呀!一個人跑進來了,你們來看喲!”樓上便住了書聲,橐橐而下。長卿迎上一看,隻見:

骨重山凝,神清鶴立。眉分八字,額紋隱現立三台;目注雙泓,鼻準豐隆朝四嶽。垂垂若瓠,腹貯丙丁甲乙之奇書;朗朗如鍾,齒宣徵羽宮商之逸韻。陳元方名馳西鄴,詎數雙丁;諸葛瑾望重東吳,何論二陸?咀出雪中清味,焚香讀一部《檀弓》;引來日下奇人,剖石識連城藍玉。

那人立定,把長卿細看,隻見:

玉山朗朗,琪樹亭亭。麵凜秋霜,笑比清河包老;胸懸冬日,情同醇酒周郎。變幻若夏雲之奇,揮毫欲舞;揚詡若春風之拂,入座知和。一寸心藏萬卷奇書,稽古者五車四庫;百年身寄千秋業,致君須二帝三王。耳性通靈,別賢奸於謦囗;目光如炬,識貴賤於形神。

長卿入至樓下便道:“柳絮因風,書聲徹耳。黨家金帳,固屬癡肥;陶氏葫蘆,亦嫌寒瘦。嚼雪讀《檀弓》,較嚼雪讀楚詞,清標愈上。政未識伊川夫子,肯許門外人立深三尺否也?”那人微笑延進客座,答道:“冰城吐焰,寒穀噓春;袁安僵臥,固屬忘情;子猷返棹,亦嫌囗興。踏雪尋寒土,較踏雪尋梅花,冰腸愈熱。政未識富春老子,足與天上人臥分半榻否也?”長卿大喜道:“寶劍自獄中化去,幹將猶落塵寰耶?惜未得華陰赤土,一拭龍文耳!”那人笑道:“奇峰從天外飛來,泰山寧讓土壤耶,愧未具南宮象笏,一拜丈人耳。”長卿道:“孫登鳳嘯,弟實聞所聞而來,桃源姓氏,乞向外人一道。”那人道:“稽康箕踞,君應見所見而去,瀛洲氏籍,恐非野人可知。”長卿見那人豐姿整朗,吐納風流,早興伐木之思;那人見長卿氣度雍和,威儀肅穆,亦有識荊之意,因各敘禮入座。茶罷,長卿欲說出自己姓名,卻轉一念道:“他總認我是仕路中人,豈我之芷宿寒氈,終不脫那烏紗氣習麼?我且假作望氣術土,試他眼力,且覘其所守何如?”因答道:“小弟複姓司馬,單名一個卿字,曾讀異書,略知雲物,見文光直射牛鬥之間,知此地為德星所聚,故爾尋蹤至此。今觀先生,真其人也,豈複有暫隱如先生者乎?”那人道:“老先生委蛇之度,固非術士者流。野人業在農桑,豈有春華可采?賤名孫康,家傳耕讀,偶翻幼時塾課,輒複吟哦;老先生望氣之談,得毋相戲。”長卿瞿然道:“先生高士,何必仿姓名於古人?”孫康囁嚅道:“東家效顰,村愚故態,乃雲高士耶?”長卿暗忖:此人姓名既與簽詩吻合,才品更自不凡。嶽王之意明為我兩人作緣,當與締交,致之東宮,以助素臣一臂。且或因此人而得有文伯母消息,亦未可知。

正自躊躇,裏麵搬出飯來,孫康便令添出碗箸,長卿亦不推辭,歡然共食。飯畢,長卿詢及夜間火光之事,孫康道:“昨晚得一舍侄,產室之上罩有紅光,以致驚動鄰村,俱來救火。”長卿道:“此貴徵也,天上石麟,許一摩頂否?”孫康道:“昨晚才生,恐難遠抱至此。”長卿道:“弟但欲聞聲,隔垣亦可。”孫康無奈,領至一房牆後竊聽。長卿撫掌道:“桓宣武八州都督,此為過之;而中正和樂,則福德兼備之聲也!”聽畢出來,長卿暗忖:部婁無鬆柏,其父必非庸人。因向孫康道:“令弟尊名,容一見否?”孫康頓了一頓,答道:“舍弟孫盛,遊學北平。”長卿笑道:“又是一位古人。且請問令尊令堂具慶否?”孫康道:“先嚴早背,家母在堂。”長卿道:“太夫人春秋?先生貴庚?令弟有幾位令侄?”孫康道:“家母年幾知命。賤庚二首。舍弟子息稍遲,昨日所生,尚是頭胎。”長卿大喜道:“先生有幾位令郎呢?”孫康道:“兩個豚兒。”長卿道:“年各幾何?”孫康道:“大兒八歲,小兒六歲。”長卿道:“先生原在吳江,是幾時遷居於此的?”孫康呆了一呆,長卿嗬嗬大笑,直立起來,雙手執了孫康之臂,說道:“古心兄今日才逢,真好僥幸也!嶽王簽真好靈應也!令弟素臣有書在此,快領弟進去拜見老伯母!”孫康大驚失色道:“先生何人?素臣又是何人?”長卿複大笑道:“古心兄至此尚欲瞞弟耶?弟即洪文,字長卿者也。”因在貼胸取出書信,孫康接過書一看,大喜道:“積慕久矣,不料今日得會。”語未畢,便如飛的奔入水夫人房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