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以血驗氣大闡陰陽之化 因熊及虎廣推禽獸之恩(1 / 3)

素臣與黑兒慌忙喊救。醒來,哭道:“奴平日每以英雄自負,今被文爺提醒,真個禽獸不如!先母生奴,因是頭胎,兼有產厄,百般困苦,死而複蘇。奴自幼頑皮,屢屢跌傷,先母千般疼惜,百種憂煎,與文爺說的一毫不錯。到得奴家長成,為奴擇配,高低不湊,日夜焦心。至臨終時,還是千叮萬囑,吩咐舍弟。奴生性拗拙,一味想做英雄豪傑,把夫妻婚配,看做醃齷齪之事,要跳出火坑,竟把老母心念,一撇丟開。今蒙文爺喚醒,追想老母深恩,及自己忤逆之處,真肝腸寸斷矣!”素臣道:“人事不外趨吉避凶,其機分於悔吝兩念。吝則自吉向凶,悔則由凶趨吉。故有過貴於知悔,改過欲其勿吝。恩姊既有悔心,便是趨吉之道;隻消與令弟說知,便可早遂家室,以慰母心。但恐吝心一起,把悔心梗住,遷延耽擱,則此過無日能改,親心即無時能慰,終為不孝之女矣!”飛娘歎口氣道:“奴欲適人,亦無可適;除是文爺天人,奴才甘心居妾媵之列,其餘必須正配。庸夫俗子,奴既看不入眼;英雄豪傑,自必早有妻室。若要守定悔心,不萌吝念,也隻得對舍弟說知,由著他去揀擇,是好是歹,聽之於天罷了!”素臣讚道:“恩姊怎見明識定若此?夫妻原是天定,講不得賢愚好歹,聽之於天,才是婚姻正理!難弟受恩深重,妾媵之說,不特口不敢言,即耳亦不敢聞,當留心為恩姊執柯便了。”

飛娘俯首無言。素臣知已心允,因探一句道:“青、登、萊三府,固以三叛為英雄;難弟卻又聞得海島內,有紅須、鐵丐二人,亦甚英雄,不識恩姊曾識其人否?”飛娘道:“此二人久聞其名,未識其麵。”素臣道:“紅須客相貌魁偉,雄傑不凡,隻一嘴紅須,生得怕人。鐵丐麵如鍋底,精神奕奕,儼然尉遲敬德。恩姊既聞其名,必知其本領,若與三叛相較,不識優劣何如?”飛娘道:“此二人本領,雖不能深知;而江湖口號,豪傑評論,大約介乎白兄、舍弟之間。”素臣拱手道:“難弟受姊深恩,不敢自嫌唐突;此二人皆一時之傑,平日信我最深,知其俱未受室;若於此二人中,擇一為恩姊執柯,不識應在何人?”飛娘默然不答。素臣道:“此係終身大事,恩姊又女中豪俠,何尚作兒女之態,不出一言以定之乎?”飛娘慨然道:“既文爺如此說,奴亦不肯以庸俗女子自居。鐵丐雖亦英雄,而出入遊戲,夭嬌如龍,究遜紅須一籌;奴家本性,亦與紅須相合,文爺若肯執柯,奴即同去與舍弟一決便了。”素臣大喜欲行,飛娘道:“且慢。”踅身進去。

素臣走出院中,望著參天的石壁,罅縫中尚有斑斑殘雪,青白紅紫,五色俱備,喝采一回。把身子擺動,手足伸縮,覺著有些力量。暗想:我的食量頗大,性喜運動,連日被那參粥湯藥,淘壞脾胃,又終日睡臥,所見所聞,可厭可惡,所以困乏異常;今日吃下這些酒飯肉食,又遇著這等豪俠女子,言聽計從,有如圜轉,心中暢快,故不覺精神頓長起來!正是:

神龍豈愛聽簫鼓,猛虎何堪受縶維?素臣正是快活,飛娘已裝而出,頭上紮著一幅天藍絹兒,深青衣衫,白布裙子,腰束一條月白綢汗巾。向素臣道:“文爺精神未複,這山路崎嶇,還得奴背負下去,到平地上再扶著走罷。”素臣道:“這斷不敢勞!方才運動手足,俱覺有些力量,隻求恩姊把腳步放慢些,不似夜來的飛速,便可追隨而行了。”飛娘應諾,領著素臣,在原石罅樹叢中穿插而下,到山腳邊一家飯店。那店裏男婦,一齊接出店來,向飛娘廝叫。隔壁幾家,也有男婦過來問候。素臣問及,方知這店中男女,俱是賽麥鐵家仆;隔壁幾家店鋪,便是白玉麟家仆人開張,帶做買賣,帶做飛娘往為照應、傳寄音信之人。素臣已覺腿酸,在一張板凳上坐著歇力。飛娘吩咐備船,店家慌叫兩人上船,整理篷索,一麵送茶上來。一個半老女人,向飛娘報新聞道:“大姑娘可知道,府裏李錦衣家,死了一個姨娘,是狐狸精,被算命的……”飛娘連忙接口道:“是知道的,不必說了。”那女人頓住嘴,看了素臣一眼,就不再說。又一個老女人道:“咱們這洋麵上,不是金龍大王管,另換了香烈娘娘來管了,大姑娘可知道嗎?”

飛娘道:“這陰空的事兒,有甚考較?”那女人道:“自天津直到咱們這裏,一帶沿海的行宮,合海船上的香火堂,都換上了香烈娘娘的聖像,這是假得來的嗎?那娘娘姓黃,被他婆婆合丈夫打死的,才死不多幾年,他父親現在還替娘娘看守祠堂哩。這香烈娘聖號聽說是玉帝親口敕封,好不顯應,常在海裏救人,惱著他,便一陣風,把你船翻個身,比金龍大王靈聖多著哩!”飛娘笑道:“是你們偏有這些冬瓜葫蘆,打牆縫裏直滾出來的瞎話!”那兩個整理篷索的人走來,說道:“他這話卻是真。好順風。大姑娘請下船罷。”

飛娘立起身,領著素臣走出那村,就見一片大海,白茫茫的接上天去,素臣慌道:“我從沒飄過洋,這使不得!”那船家道:“不向中間去,是沿著岸走的,比內海還穩著哩。”素臣道:“比渡海到台灣何如?”船家道:“差別多著哩!那邊是常常翻船的,這邊連耳朵裏,也沒聽見有翻船的事。”素臣才放心下船。飛娘笑道:“文爺天生豪傑,怎這們膽小?”素臣道:“書上說著:‘為人子者,道而不徑,舟而不遊,不敢以父母之遺體行殆。’若有路可走,怎肯蹈險飄洋?”飛娘道:“據文爺說來,奴平日徒手搏獸,黑夜劫人,皆不孝之事矣!”素臣正待獎勸,就話說入,飛娘忽笑道:“文爺不聽見那媽子的話麼?也合奴說的碧霞元君一般,但不信香烈娘娘易,不信碧霞元君難,除了文爺光明正直,怕不著了奴的道兒!”素臣道:“香烈娘娘的話,卻有來因。人得天地之氣以生,既死則氣仍歸太虛;惟聖賢忠孝,節義貞烈之人,他那一股正氣,至大至剛,有充塞天地之勢,生而為人,死而為神;孔子所謂:‘其氣發揚於上,為昭明蒿淒愴者’是也。天津貞婦黃氏,其學問則幾於聖賢,其節烈則超於今古。”因把黃氏始末述了一遍,道:“如此正氣,豈能磨滅?《左傳》子產論伯有,不過取精多而用物宏,就斷其能為厲鬼,必立後以安之,其氣始定;況黃氏浩然之正氣,而遽渙然消散乎?發揚於上,主河海之祀,以昭正氣,容或有之,尚非必不可信之事也!”飛娘咋舌驚歎道:“天下有這等奇女子,守節不變,猶人所能;至寧死而不顯婆婆丈夫之失,則真可超前絕後矣!但立後之說,奴也聽人說來,究竟不甚明白。怎有了後人,邪氣就不作怪呢?”

素臣道:“《左傳》說:‘鬼猶求食’,看去是極荒唐的話,卻是極確切之理。人得天地之氣以生,而人又生子生孫,則氣又接續向子孫身上去。故父母雖死,而子孫以父母所遺之氣,感父母已散之氣,便得凝聚起來,因其原是一氣。故放散而在天之氣與接續在人之氣,如針投芥,如磁引鐵,一念感通,即成合漠。子孫祭祀,祖考必來享格,其氣聚於子孫之氣,故能相安。若不立後,則無氣以通之,其氣不聚。伯有取精既多,用物又宏,更非正命而死,那氣如何得一時滅散?既無後人以凝聚之,自然要為厲起來了!我所以力勸恩姊適人者,亦是要把令尊、令堂之氣接續下來,長久得凝聚夫散而在天之氣也。”飛娘道:“以氣聚之說,奴尚在半明半昧;至說奴適了人,就接續父母之氣,則愈不明白了。奴嚐聽人說,有兒子才承接香煙,沒兒便斬宗絕祀,沒聽見女兒生了子孫,可以接續父母之氣的。要求文爺細細的指示與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