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臣大喜,即隨著伯明,來至馬房,牽了那馬,從廊內開出。
伯明指點上城路徑,自領家人,向府中潛避。素臣上得城頭,那馬早知人意,即行躥下。素臣隨後越出,跨上馬背,隻一躍,已過城河,落荒而走。素臣囑咐神馬,行止俱聽其便。那馬真個或遲或速,或行或止。走了兩三日,卻俱在荒山野道中,不由城市。到二十九日,忽地馳入近城一個圍場中來。素臣見將弁羅列,兵卒眾多,恐被識破,正自驚慌。耳中忽聽一片聲嚷道:“是了,是了!好個,好個!”四麵齊上,把素臣裹在中間,擁進了城,竟入一座王府之中。
許多內監扶掖素臣下馬,送至宮內密室,扣門而去。素臣暗忖:此必楚王之府,但不知何故,甚是疑訝。少頃,一個小內監送一道香茶,兩個宮女抱著被褥,在裏一間榻上鋪好。須臾又一小內監送上一盤檳榔。以後連一連二,酒飯茶果,絡繹遞送。素臣不安,叩其緣故,既稱不知,請見主人,又不代稟。暗忖:楚王賢明,諒無意外!但歸心如箭,豈能逗留?欲題詩謝別,破壁飛去,又不忍棄此神馬。遷延數日,蠱毒漸發,心中忽清忽渾,腹中似痛非痛,隻貪睡不貪飲食。但記處女之言,討吃甘草鬱金湯而已。
如此月餘,已是十一月望日,忽然心腹絞痛,忙取辟暑珠摩運,雖然少減,卻自此身熱不退,腹中時痛,口內常幹,神思昏亂,臥床不起。一日,內監報說:“王爺回府,來看文爺。”素臣強要掙紮起來,王爺已進房看見,忙止住道:“先生病中,豈可勞動?寡人不敢為禮,俟貴體安和,再伸主人之敬。”素臣以頭叩枕。王爺便坐榻邊,說道:“寡人現備藩長沙,聞先生奉旨緝拿,日夕憂慮。幸小女頗通皇極之學,曾齋沐三日,占得一數,知先生在廣西受蠱,於某月日時將至楚郊。因令宮監們借獵迎候,留先生下榻養病。寡人入覲未回,小女因有男女之嫌,不便出見,故但令下人伺候,一切疏慢,尚祈見原!小女說先生受毒甚深,非旦夕可愈,然於大體無礙。望先生寬心調攝,為國自愛!”素臣心中半明不白,腹內又在絞痛,蹙著眉頭,但稱感激遵命,垂淚而已。楚王向內監宮女說道:“文先生病勢已盛,你等朝夕當百倍小心,不可懈忽!”吩咐畢,辭別入內。素臣這病,自成化七年十一月十五日發起,直至成化十年七月初十日方愈,除去小建十六日,連著兩閏月,整整病了一千個日子,一千日內,輕則昏沉譫語,轉側呻吟;重則胸腹絞痛,發狂呼叫。全虧楚王郡主輪派宮女內監,小心伏侍,寒即加衣,渴則進飲,抑搔摩按,蓋覆掖持,沉重時,大小二便,俱不避穢褻,揩拭抽墊。謹依素臣之言,每日以甘草鬱金湯代茶,方得漸漸輕可。素臣感激,極口勞謝。宮女及內監俱道:“我們不過五日一班,輪流承值,算什麼辛苦!隻有郡主衣不解帶,目不交睫,有一年多些,才是辛苦哩!”素臣聞言,涕淚俱下。暗忖:發病時曾聞楚王述及郡主占數之事,莫非是趙芮夫人,因我曾愈其病,假此相報?以千日之德,酬一劑之功,施輕報重,怎生消受!但他係已嫁之女,如何經年常住母家?若另有其人,愈難生受!文白,文白,將何以報郡主之恩也!自此調養半月,病已全愈。楚王於內殿大排筵宴,款待素臣。素臣叩謝,楚王拉扯不起,亦跪地答謝道:“先生乃國家梁棟,棟折榱崩,寡人亦遭覆壓;且上關社稷,下係蒼生,偶效微勞,敢當過禮!”素臣道:“文白狂愚,豈足係國家輕重?承大王垂憐,生死而肉骨之,即銜環結草,猶未足酬萬一耳!”拜謝起來,複跪下去道:“大王之恩,固屬天高地厚!並聞郡主憂勞,逾格過分,令文白粉骨難酬,萬死莫贖!因尊卑之隔,男女之嫌,不敢請見,謹望宮百叩,以謝鴻慈!”楚王忙扯起來道:“小女亦為社稷蒼生起見,非但為先生也!”入席後,問及受蠱之故,素臣約略把入廣以後事情述知。楚王道:“先生為國防患,不避危險,不顧性命如此,怎猶以寡人父女之微勞為念?至廣女下蠱,過期必死,先生兼受七蠱,而仍得痊愈;固由稟受不同,亦社稷蒼生之福也!”命內監取大杯斟滿道:“寡人與先生同幹此杯,為國家稱慶!”素臣酒幹,因問國事。楚王道:“國事日非,惟賴有先生耳!但先生此時未得寸柄,言之無益,徒增憂歎!今日為先生起病,當盡一日之歡,明日再與先生細談。”因令傳忘憂、賜環兩才人出來,清歌侑酒。須臾,一隊宮女各執樂器,簇擁兩才人上殿。忘憂斂衽而歌道: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歌畢,手奉玉碗,滿泛鬱金香酒,送與素臣。素臣立而接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