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臣忙飲三爵,接過抄報看時,方知王恕已升廣西蒼梧道,與右江道馬文升合本保薦文白去削平峒苗;東方旭在獄中上書,乞召文白安撫豐城亂民;皇甫毓昆亦在獄中上書,請召文白平定山東民變;遼東戍謫臣劉大夏上書:套虜猖獗,非文白不能平;江、浙在京朝官太仆寺丞申田,翰林侍讀連城,編修金品,檢討餘玉冰等連名上本,請特赦文白剿倭贖罪。閣中尚未擬批,即奉特旨,文白免其緝拿,著以諭德原銜,先撫江西亂民,次統右江鎮兵,剿廣西峒苗,得功後,赴京陛見,另行升敘;行文各省,著所官司訪求起送,馳驛前去。素臣道:“此雖諸臣保薦,亦係靳監之謀,因緝拿不獲,故令文白出頭,明授以權,陰掣其肘,置國事於膜外,取白首如探囊耳!但文白此時求之不得,一切禍福,當置之度外;即日拜辭大王,前赴江西。大王恩德,銘刻於心!還求賜知郡主位號,以便朝夕感誦!”楚王道:“救兵如救火,寡人即此送行。小女微勞,無足掛齒,將來設有求於先生,亦祈勿卻耳!”素臣好生疑惑,皆因歸心如箭,不暇細問。含糊答應,匆匆拜別,出了府門,上了黃馬。不兩日,已至江西,竟向撫院衙門,擊鼓進會。那時巡撫恰值廉介存升授,忽見素臣從天而下,握手大喜道:“望君如歲,不意即得相見,豐城一縣生靈,可獲保全矣!”一麵擺飯,一麵告訴豐城之事。
原來:這段禍事,皆從素臣前年送任公起身,在江邊出銀,救那些翻船難民而起。難民中有一人,細看素臣,素臣亦似認得他的,那人便正是計多。計多當時雖想不起,過後尋思,明是那日在縣打官司的白又李,卻如何尚在此地,又有家眷同船?想了些時,也就丟下了。直到奉旨緝拿文素臣之時,在賭場中賭輸了錢,與同賭戴禿子一路回家,歎著苦氣道:“老天真沒眼睛!那些財主們,一毫策劃沒有,卻像圈豬一樣,養得肥頭胖腦!我們這樣有算計,會擺劃的人,偏窮得像老鼠一般,嘴都餓尖了!連日賭錢,擲出的就是叉!老戴,你也輸急了,若有本事,挖牆撬壁,便做他一帳也罷!”戴禿道:“我也常想過,但一做了賊,便過繼與捕快做了爺伯老子,日長時久,受不盡許多忤逆!我們是做慣硬漢的,可肯伏這氣的嗎?如今有一樁好買賣,隻要運氣高,便平地進一注大財,連芝麻大的官兒還都有分!隻可惜沒這福氣,豐城縣是個僻地,那人也未必到我這地方來!”計多道:“你莫非指著文白那樁事嗎?他是天下第一個忠臣,你想出首他,良心何在?”戴禿笑道:“你又幾時學講道學,說起良心來了!烏珠眼見了白銀子,便爹媽也顧他不得,還顧甚忠臣奸臣!你還想挖牆撬壁哩,那才是有良心的事!”計多也笑道:“我是大概而論,若說到銀子,便也把良心撩開,他要做忠臣,我要做財主,各適其適了!我看那圖形,很像一個人,隻是名姓不同。”
禿子道:“那文白最會改姓更名,又會易換麵色,文書內都指明的,你且說,像那一個?”計多道:“那年我幫著未洪儒打官司,受了一頓毒棒,便是吃那人的虧,除是用足了錢,打的出頭板子,破皮出血,沒受內傷,還睡了許多日子哩!那人的麵貌,與圖形相似。前年我翻船撩下江去,不是有一位客人救起,你不是也得過他銀子,見過他來?那人卻姓白名又李,是未洪儒的老兄,不是文白。”戴禿拍著頸根,大喜大笑道:“夢裏也不想有這一日!若是別人,我便另有主意。如今與你講明,有官同做,有銀同分,兩個人出名去首他,說現藏在世兄未洪儒家,等官府去著落未家要人,我們知風報信的五百兩頭,已到手了。”計多道:“那不是當頑的事!天下相像的頗多,怎見得白又李就是文白呢?”戴禿道:“你不知道,我姐夫現做馬快,他見我有心機,會走跳,一切案件俱托我留心。他把縣裏密票給我看過,說這文白號素臣又名白又李。他出銀之時,我眼光都在那一錠大銀子上,沒曾看清。審事的時節,雖看得清,因忘記他姓名,沒想到他身上。如今想起,實與圖形相像。這知風報信的賞銀,不是落得受用的嗎?”計多大喜道:“密票上即說文白又名白又李,這事就有七八分了。但未洪儒是東方旭的舅子,簇簇新新一個翰林,東方僑又是敢作敢為的大鄉紳,若做他不翻,反受其害,還須細細打聽,有些巴鼻方好!我是吃白狗咬怕的人,見了羊都是膽寒的!”戴禿道:“那年他坐的船,是哈叭狗曲四的,隻消去問他,就知他家眷下落了。”計多道:這想頭有理。有了他家眷下落,就連這三千兩賞銀都有分了。”
兩人忙趕至曲家根問,曲四道:“隔年的皇曆,好一本子冷帳,閑著手要捉虱子,沒工夫去揭他了。”戴禿道:“若你記得起,計大哥要請你吃一醉哩,休挺那死話!”曲四是個酒徒,聽著酒字,心便渾了。笑道:“你們且坐一坐,待我細細想來。”想了一會道:“有了,有了!那男人不知他姓名,那女人是前任任老爺的小姐,在浴日山口起岸的。”計多恍然大悟,文素臣便是白又李,白又李便是孫盛。孫盛的藍麵,便是文素臣白麵變的;不然,任小姐怎與他同船?那浴日山內,是東方僑的莊子;未洪儒的姐,也嫁與孫盛,孫盛與東方旭大小姨夫,就藏匿在他家的了。因捏了戴禿一把往外先走。
戴禿會意,接腳跟出。任憑曲四叫喚,已把酒帳寫在瓢底。到了路上,計多道:“這文素臣藏在東方僑莊上無疑,我兩次吃他大虧,該複他一箭!你得了他銀子,不便出頭,不如待我出名首告,得了賞銀,和你分罷。”戴禿道:“你眼又不瞎,怎說這瞎話?他賴了銀子,反叫家人打我,出我妻子的醜才是仇人哩!審官司那一日,若沒我姐夫包庇,怕不也是三十板子,一麵大枷。大六月裏曬日頭,我念他啥情麼?你隻講吃打的虧,他救你的狗命,就不提了!不是我,你隻道白又李就是文素臣嗎?怎反要拋撇起我來?”計多道:“他圖做好事,知道我計多撩在江裏,才出銀來救我的嗎?我也不是拋撇你,你休認真,這件事不是你,不知道文素臣又名白又李,不是我,不知道白又李的腳跟。如今告狀也要還他憑據,未洪儒告白又李奸婢圖閨的狀子,還是我做的,這一宗案卷,便是確據。你說的有官同做,有銀同分,我們兩人出門去首他罷了。”戴禿道:“這才是句話,但雖有憑據,若沒幹證,東方僑便有展變。”計多道:“哈叭狗便是幹證。他載過他家眷,怕不認帳麼?如今是太監的世界,現在縣裏老爺,四時八節去孝敬裘公公。那年賑濟,通縣百姓都感誦東方僑,咒罵縣裏,縣裏敢怒不敢言。有我們這一首,正坎在他心窩裏去。怕他不轟雷閃電的鬧起來嗎?”戴禿道:“這幾句話實在伏你,快些寫起首狀,同你赴縣密首,不要被長手臂人先掇了熱鍋去!”計多忙寫首呈,同戴禿赴縣密首。縣官果然大喜,把二人下監軟禁,密拘曲四到案,錄了口供。立刻知會營汛,傳同典史,帶著合班衙役,分投東方府中及浴日山莊,堵門拿捉。
此時奚囊、容兒夫婦雖已進京,婢仆中嫻習武藝者尚多;況有木四姐萬夫不當之勇,如何肯受拘拿?卻因官役們口口聲聲是奉旨緝拿,水夫人又吩咐不許抗拒,故此全家被捉,不曾遺漏一人。東方僑那邊,更不消說。水夫人到官,一口供明是文白之母。縣官喜極,一概收監。單把東方僑發典史看守。喚了計多、戴禿出監,先賞花紅。曲四討保候結。連夜通詳出去。裘監雇急足報知靳直,靳直大喜,給與恩蔭。將知縣欽取首人照獲正犯之例給賞。立發緹騎下縣,守提一幹男女官犯進京審勘。於成化九年三月初一到縣,定期初三日起解。兩家女犯俱頸扣鐵鏈,男犯俱行枷鐐銬,大索盤鎖。龍兒亦扣一條細鐐。任公夫婦,洪儒夫妻俱來送別。內中惟水夫人義命自安,東方僑大臣體度,不作楚囚之泣。古心夫婦,田氏及璿姑等諸妾,怕水夫人長途幸苦,鸞吹既愁水夫人,又愁東方僑,俱不免悲淚。其餘男女,懼畏刑,無不啼哭。豐城百姓俱聞文忠臣之名,兼感東方僑之德,擁擠著數萬人,各抱不平,流涕太息。鸞吹道:“那年二妹、三妹起解進京,也是這一日廖監忽然中止,莫非還有救星?”素娥道:“姐姐怎還作此妄想?那年不過廖監作惡要錢,沒甚大仇,行止由他做主。如今係靳直結仇,奉旨拿解,有甚變頭?”田化道:“相公雖未立朝,已授顯職,為國盡忠,禍連家屬,我們該從容就義。所恨累及婆婆,令人心痛耳!”水夫人道:“玉佳以忠直賈禍,不愧漢之範滂;老身獨不能追蹤滂母耶?古來賢女,遭遇禍害者,無不視死如歸;諸媳皆讀書明理之人,怎猶作兒女之態?”璿姑等方始收淚。忽然裏邊傳信出來,奉廠爺鈞旨,路上恐有疏虞,除東方僑俟到京勘審外;其餘無論老少貴賤,女人皆拶一拶,男人皆捆打四十,然後起解,吩咐禁卒把刑具送進。兩家婢仆,知要拶打,重複哭起。眾百姓嚷道:“文老爺是天下第一忠臣,東方老爺是本縣第一義士,因奉旨拿解,不敢羅唕。若說廠爺主意,要家屬拶打,我們便不依了!”正在喧嚷,忽又傳出信來,叫水夫挑水洗堂,要把婦女裹腳布剝去,點名時赤足過堂。水夫人勃然大怒道:“拶打尚是官刑;若令婦女赤足過堂,則無異強暴之淩辱矣!諸媳等當以禮自守,寧死不辱!老身當先撞死台階,不受閹奴之辱也!”龍兒亦勃然大怒,扭斷鐵鏈,望內直奔。幾個兵役攔擋不住,相顧失色,卻被張順一把扯住。水夫人怒喝:“汝欲何為?”龍兒跪地泣稟:“孫兒誓不與靳直俱生,欲進朝擊碎校尉之首耳!”水夫人大怒,複喝道:“校尉奉旨而來,汝乃思碎其首,大逆無道,死有餘辜矣!”令兵役重加鎖鏈,龍兒方不敢咆哮。田氏等聽著赤足過堂之言,心膽俱碎,各打算以死自誓。及聞水夫人欲撞死台階,嚇得魂魄俱飛。仆婦婢女,便俱出聲嚎哭。眾百姓愈加抱憤,嚷做一片。內中擠出一個義氣人來,姓韋名傑。饒有家財,兼多膂力,揮金如土,慣抱不平,身長八尺,鼻直口方,一部長髯,直垂至腹,概縣聞名,都稱小孟嚐韋胡子。韋傑道:“各位不是亂嚷的事,我們進去當堂求免,求得下便罷,若求不下,先把那校尉痛打一頓,出這口嘔氣。打出事來,都是我一人承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