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又西風(1 / 3)

不見當時楊柳,隻是從前煙雨,磨滅幾英雄。天地一孤嘯,匹馬又西風。

——宋·方嶽《水調歌頭·平山堂用東坡韻》

時節又入冬,轉眼之間,丹霄進入藍田已有大半年的光景,他依舊住在公孫府中,幫助公孫景養馬馴馬。雖說是寄人籬下,卻因公孫景對他欣賞有加的緣故,在府中他並未被當作家仆,反而所有人都對他敬若上賓,將他當成了府中的半個主人。夏芙先自盛夏同公孫景來見過丹霄外,此後又相繼來過兩次,他和公孫景皆覺丹霄隱居在藍田極為可惜,一再勸他去鹹陽,丹霄卻始終未應。

平日裏除卻馴馬之外,丹霄最愛的消遣就是環遊石山。不知是否與生俱來的慧根,他總能窺視出哪塊是頑石,哪塊是玉石,隻需用眼觀、手觸,他便能精準辨別這些石頭的資質,並能根據玉石上原有的色澤紋理,將它雕琢成最完美合適的形狀。這種出神入化的技藝,一直令公孫景欽佩不已。

公孫景初遇丹霄之時,還不知他有識玉的本領,隻是覺得他這麼俊秀的少年,又懂禦馬之術,留在邯鄲給人養馬太過可惜,所以邀他一起上路,想帶他去鹹陽。彼時的丹霄,因為被酒坊趕出來,連唯一的朋友陳涉都極少能見到,覺得人生隻剩灰蒙蒙的平淡,便也決心去外頭的世界瞧一瞧。雖說也預料到不可能依附於任何人,未來的日子還會遇到苦難,但不管前路如何,總比待在邯鄲一無是處的好。

公孫景的父親是大將白起最得意的徒弟,可惜卻英年早逝。所幸公孫景繼承父親遺誌,也得到白起的親自調教,年紀輕輕已是護軍都尉,在秦王宮中執掌軍政,統領諸侯,每遇將軍率軍出征時,則駐該軍監督軍政。他為人豪爽俠義,生平最愛好馬,常不惜勞苦去尋覓良騎,在他帶著丹霄從邯鄲回鹹陽的路上,因為逢了父親的忌日,便專程回了藍田老家一趟,卻萬沒有想到,丹霄會對這方土地如此迷戀。

丹霄望著藍田的山水莊稼,殷切地問他:“公孫兄,這是何處?”

“我的家鄉。”公孫景答。

丹霄沉默地坐於馬上,久久不肯邁步,雙眼一直眺望前方。公孫景順著他的眼神也望過去,但見一群農人在田間忙碌,自有一番平實樸素的溫暖。

“為何不語?”公孫景問他。

丹霄頷首,微有些遺憾地道:“我也想起自己的家鄉。”

“你家鄉在何處?不是邯鄲麼?”公孫景隻知他舉目無親,孑然於世,卻並不知他的來處與過往。

“不。”丹霄答道,“我家鄉在禹城。”

公孫景拍拍他的肩,大方說道:“無礙,不必傷心,日後你便將我家當作你家即可。”

丹霄無限感激,偏又是不喜說恭維話的人,他隻能把對公孫景的謝意埋在心裏。他們在藍田居住了幾日之後,公孫景便要趕去鹹陽了,可是臨走之時,卻沒想到丹霄會對他提出要求,詢問是否能留駐於藍田生活。

公孫景甚覺驚訝,問他道:“你不跟我去鹹陽嗎?莫說是藍田這個小地方了,那裏比邯鄲都要大得多,也精彩得多!”

丹霄搖搖頭,真心實意地道:“我不求精彩,隻想安安靜靜的便好。若公孫兄能應我這個請求,丹某感激不盡。”

“應你倒是沒有任何困難,我大可給你一處田地,或贈你一所房子,讓你安安穩穩度日,可你誌向真在此嗎?”

丹霄婉拒道:“田地房屋丹某都無所求,若公孫兄能收留我,我便繼續替你馴馬。”

此後無論公孫景如何勸說,丹霄仿佛已是立定信念不想離開,他隻得允諾丹霄:“好罷,既然你不願遠行,我也不再強求,你就留在這兒幫我養馬馴馬,我每個月回來一次。”

此後二人便分道揚鑣,公孫景繼續回鹹陽做他的武將,丹霄則留在風光秀美的藍田生活。

藍田的確是一處寶地,這裏山清水秀,藏風聚氣,且因千萬年的自然演化,凝聚了日月山川精華,孕育儲藏了大量珍貴的玉石。丹霄的閑暇時光,多半就耗費在采玉石上,他采來的玉石分別有翠色、墨色、黃色、彩色等,不僅質地堅硬細致,且光澤透明璀璨,再加上他的巧手加工雕琢,總是能製成神韻橫生的器物。除玉佩外,還有玉杯、玉硯、玉枕等,在這些物件上,他分別雕飾了很多圖案,有的是蒼鬆翠竹,有的是百鳥朝鳳,有的是蓮花初開,圖案與玉的紋理虛實相間,看上去妙趣橫生,別致非常。

因玉石是毫不費力采來的,雕琢又是自己擅長的手藝,丹霄便從未將這些物件當成珍貴的東西,常常隨手拿來贈予公孫景或府中家仆,更是令眾人對他愈增好感了。

秋末冬初的某個早晨,浮雲薄霧剛剛散開,丹霄又如往常一樣出門去,與他同行的是那匹叫作白烈的馬。騎至一條寬闊的大河邊後,丹霄下馬,將它拴在了一棵古鬆上,而後自己走到岸邊,躍到了一艘舊色斑駁的木船上。他想去對麵的山頭去采石,但除了水路外,到達那兒沒有別的途徑,因而丹霄每次都是撐船渡過,逆流而上。

自清晨忙到半晌,丹霄仍未尋到他要找的玉石,隻得無功空手而返。在他即將抵達岸邊之時,聽到河岸邊的樹林中傳來女子呼救的聲音:“救命!放開我!放開我!救命啊!”

丹霄隱約看見林間有一個穿著男式青衫的年輕女子,她被黑布蒙了眼睛,上身綁縛著繩索,一匹褐色的馬立在林邊,後頭拉著頂簡陋的轎子,兩個粗莽的匪人將女子扛至馬旁,正待要將她塞進轎子裏,但因她拚命掙紮呼救,對他們橫腳亂踢,使他們暫時無法穩妥地將她放進轎子裏。雖然相隔有些遠,丹霄看不見那女子的容顏,卻能清楚識出她驕蠻清脆的聲音。

“你們這些混蛋,快點把我鬆開!快點!”女子破口大罵。

兩匪毫不理睬她,反倒將她身上捆的繩子勒得更緊了些,待終於成功將她扔進轎子裏,要趕馬帶她離去的時候,其中一個刀疤臉的匪人卻發現了岸邊樹上拴著的白烈,驚喜地叫住另一黑壯的匪人道:“慢著,大哥,這兒怎還有匹白馬?看來咱哥兒倆今個走運了,不僅劫了位美嬌娘,還白得了一匹好馬!”

“嘿嘿,好得很,我來看著她,你去把馬兒牽過來。”黑壯的匪人喜滋滋地吩咐刀疤臉。

兩匪皆滿臉堆滿貪婪的笑容,正打著絕妙的如意算盤,卻未想聽到河中傳來一陣笛聲。這荒野僻靜之地,忽然傳來的突兀笛聲讓他們嚇了一跳,放眼望去,但見蘆葦叢中穿拂而過一條木船,船頭玉樹臨風地立著個白衣男子。他手中端著一支簡單的竹笛,正不緊不慢地吹著婉轉的曲子,而船則順著水與風勢,緩緩地駛向岸邊,微風將男子的衣角吹得翩翩而起,使他看上去頗似從天而降的神仙。被這仙境般的景象鎮住的刀疤臉張大嘴巴,喃喃自語道:“他,他是誰?奶奶的,不會是神仙下凡吧。”

“神仙個屁!隻要他不擋道,就不用搭理他。”

兩個匪人雖被笛聲擾亂了心思,卻仍然給自己壯膽,試圖偷走白烈的刀疤臉,依舊繼續之前未完成之事。但他才剛剛解開拴著白烈的馬韁,耳中忽聽河中笛聲尖銳高昂,聽見這聲笛語,白烈仰頭長嘶一聲,奮力彈跳起來,接近它的刀疤臉立即被踢出老遠,哎喲哎喲直叫喚。黑壯匪人見兄弟被白烈傷到,忙棄了轎子過來攙扶,刀疤臉摔了個狗啃泥,爬起來時不悅地抱怨著:“奶奶的,怎麼這麼倒黴!”

此時他二人都離轎子很遠,等回過頭來的時候,才發現吹笛子的白衣男子不知何時已行至岸邊,正將他們塞進轎子裏的女子攙下來。

“你,你是誰?”女子似是感覺到極為熟悉的氣息,不確定地問詢。

白衣男子並未答話,剛要給她解開繩索,卻被兩名匪人前後夾擊圍攻起來,黑壯匪人斥他道:“哪條道兒上的,敢動我們兄弟的東西?”

白衣男子鎮定地望著他們,仍是不發一言。刀疤臉惱了,罵道:“奶奶的,難不成是個啞巴?喂,你,閃開點兒,把你身邊的娘兒們放下,隻要你不多管閑事,兄弟定不傷你汗毛!”

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還不見白衣男子退讓,兩個匪人一時氣急,便掏了家夥出來,兩人皆舉著閃亮亮的利刀嚇唬他:“莫不是你真想見血不成?”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將左手小指放在唇畔,僅是輕輕一吹,便發出一聲響亮的哨聲。聞此哨聲,白烈疾馳躍至他身畔,在兩個匪人驚訝錯愕的目光中,他已將身畔女子抱起,輕巧地帶她躍到馬背上,緊接著,白烈便撒開蹄子往林中的路上奔去,猶如閃電一般迅疾。

“奶奶的,跑啦!追!”兩匪罵罵咧咧地牽馬去追,可等趕到路上的時候,已然不見了白衣男子的蹤影。

黑壯匪人瞠目結舌:“那是馬嗎?怎麼跑得比風還要快!”

“虧大啦!虧大啦!”刀疤臉惋惜著被劫走的女子,也惋惜著沒得到的那匹好馬。但事已至此,他們除了嗟歎,全無任何對策了,隻能悻悻然認栽。

這是要行至哪兒,逃往何處,詩纓不知。她隻是覺得兩耳呼嘯生風,身下的馬蹄聲奔騰不歇,她的衣袖都灌滿了涼風。身後的那個男子,他的手臂緊緊地鉗著她的腰,仿佛是怕鬆手就致使她會摔下去。詩纓能聽得見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畔,氣息掠過她的發絲,他與她近若咫尺,緊緊貼著。

詩纓的心咚咚地狂跳起來,猶如這馬蹄聲,她夢囈般地問了他一句:“丹霄,是你麼?”

他不答話,但隨著他扯拉韁繩的動作,馬的步子已漸漸慢下來,馱著他們輕輕地走。

詩纓更加篤信自己的直覺了,她壓抑著狂喜的心情,又問了他一遍:“丹霄,是你吧?”

這次,他終於應了她,輕輕道:“嗯。”

在步伐輕踱的馬背上,丹霄解開了詩纓身上束縛的繩索,也解開了她眼上覆的黑布。午時刺目的光芒映照著詩纓的眼,令她覺得眩暈,在慢慢地適應了光線後,她轉頭去望他的臉——半年多不見,他比之從前更俊朗挺拔了。

似是察覺共乘一騎的尷尬,在與詩纓目光對視的刹那,丹霄立即躍身下馬,緩步行至馬的旁側,牽著韁繩帶她慢慢向前走。

詩纓一時有萬千話語想跟他說,但想了半天後,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竟是:“你怎會恰好在此?”

丹霄並不看她的臉,眼睛平靜地盯著前方的路,答道:“恰好路過。”

“你不會武功,為何還要救我?萬一遇危險怎麼辦?”

丹霄淡然答道:“總不能見死不救,換成陌生人,我也會伸援手。”

詩纓被他冷漠的言辭激得很是氣餒,她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臉色,試探地問道:“你還生我的氣?”

“沒有。”

“沒有?鬼才信!”詩纓撇撇嘴,不悅地道,“你便總這麼一副討厭我的樣子就對了!幹嗎總對我不冷不熱的,我真這麼惹你煩?”

丹霄不語,牽著馬匹繼續往前走,他的鎮定讓詩纓心裏生出小小的懊惱,她問他:“你為何不問我怎會路經此地,遭遇劫匪?”

“你若想說,何須我問。”丹霄依舊冷漠。

詩纓被他一句話噎得不知再說什麼好,一時悶悶無聲,卻聽他道:“我會想法子把你安全送回邯鄲。”

聽聞此言,詩纓即刻拒絕:“我不要回邯鄲!”

丹霄問:“為何?”

“因為我……”詩纓本是要脫口而出的話,卻忽然停住了。

丹霄轉頭望她,微微皺了皺眉頭,問她道:“什麼?為何不說了?”

“沒,沒什麼。”詩纓支支吾吾。

見她不肯說,丹霄也不再追問,隻是問她道:“陳涉還好嗎?”

“嗯,好得很。”

丹霄輕輕點頭:“哦。”

詩纓忍不住問他:“你怎不問我好不好?”

“你好不好,與我有什麼相幹。”丹霄依舊對她冷漠,詩纓卻清清楚楚聽出這話語裏含帶輕微的譏諷。

這句話說出之後,丹霄發現詩纓意外的安靜,她並未像從前一般同他爭吵,反是半晌無言。丹霄心裏覺得疑惑,便轉頭拿眼瞥她,這才發現她低垂著頭,眼裏似是含了淚光。

丹霄心下一沉,疑惑地問她:“你,是哭了嗎?”

“哪有!”詩纓倔強地抬起頭,用袖子抹了抹眼角,故作瀟灑地辯解道,“隻是這路上灰塵太多了,被沙子迷了眼睛!”

“哦。”丹霄又是悶悶地應了一聲。

“你帶我去哪裏?”詩纓這才想起問他,“你如今在哪裏落腳?不是說去鹹陽了麼?怎會在此處現身?”

丹霄並不答她的問題,顧左右而言他地回道:“我帶你去街市上,雇車轎送你回邯鄲。”

詩纓好不容易才尋到他,一聽他要將她送走,忙不迭地拒絕道:“不,我不回邯鄲!”

“為何?”丹霄眼裏多了份嚴厲的光,似是鄙薄,又似怪責,冷眼訓她道,“你以為穿了男裝就能平安無恙地趕路了?方才若不是我出現,你知道後果會怎樣麼。莫要再逞強任性了,快點回家去!”

詩纓見他神情嚴肅,便知他定不會留下她,必得雇了車馬送她回家去不可。情急之下,她一時想出了個點子,於是捂著肚子叫喚道:“哎喲,哎喲!”

丹霄見她眉頭緊緊蹙在一起,微有些疑惑問道:“你怎麼了?”

詩纓不答他,眉頭皺得愈發厲害,整張臉都是痛苦的神情,她俯下身子來,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抱著馬的脖子,依舊齜牙咧嘴地叫喚著:“哎喲,痛死我了!”

丹霄見她不像撒謊,忙又問:“你到底怎麼了?肚子痛嗎?”

詩纓無力地點點頭,話也說不出來,額上滲出細密的汗水。起初她本是決定裝病騙騙丹霄,但不知為何,突然之間腹部真就絞痛起來,痛得她連話都說不出,覺得身上被壓了千斤一般,沉沉地就要往下墜,目光也開始渙散,昏茫中隻看到刺眼的太陽光,接著便如同跌入黑暗的深淵之中,再無任何知覺。

丹霄及時接住了自馬上摔落的詩纓,將她抱在懷裏,這才發現她渾身滾燙,臉色蒼白,整個人都昏了過去。丹霄抱著她縱身上馬,徑直領她去了公孫府。當見他抱著一個女子進院後,府中家仆皆是瞠目結舌,守門的小童問他:“丹公子,這位姑娘是?”

“她是……我的朋友,煩請你速去幫她請個郎中來!”丹霄請求道。

門童忙出去請醫,丹霄將詩纓帶至自己房中,安置她躺在床上後,他即刻到院井中汲了清涼淨水,而後用汗巾浸了水輕輕覆於詩纓額上,當他的手觸摸到她的臉頰和額頭,感覺她皮膚的炙熱愈加強烈時,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他眼睛時不時向外探看,盼著郎中能快些趕來。

不多時,門童領了郎中前來,丹霄忙迎上去,帶郎中去了床前,與他講明狀況道:“看模樣倒似是風寒症,卻不知為何她忽然會昏睡不醒,煩請先生好好看看。”

郎中為詩纓把脈診斷後,點點頭同丹霄道:“這姑娘確是受了惡寒,再加上脾虛內熱,致使身體氣血鬱虛,因此才昏迷的。”

“那她要如何才能醒來?”

郎中道:“我且為她施上幾針,此後再開些藥煎服,隻要冷風寒邪發散出來,人很快就會好了。她現在隻是身子虛弱單薄,所以才未能轉醒,不必太擔心。”

丹霄這才放下心來,對郎中道:“多謝。”

郎中又囑咐說道:“近日她需要好好休養,切記不可再吹冷風,或行遠路了。”

“好。”丹霄答。

郎中為詩纓施針之後,詩纓很快轉醒了過來,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覺得渾身像是被大火燃燒一般,喉嚨渴得幾乎要冒煙了,眼見丹霄正同郎中寒暄,她愣了愣,好半天才憶及之前發生的事……這是哪兒?她懵懂地望著這間樸素簡潔的屋子,以及身下躺著的床,當眼睛觸及牆上掛著的兩幅字畫時,她篤信自己現時正在丹霄房中。不管何時,不管多久,他瀟灑的字跡和飄逸的畫風,她還是一眼就能識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