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夢狂隨飛絮,閑愁濃,勝香醪。不成雨暮與雲朝。又是韶光過了。
——宋·柳永《西湖》
丹霄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裏從少年騎著白馬,又到中年置身荒野,始終難逃漂泊與淒涼,卻似乎有些溫暖隨身攜帶。四處找了,原是一枚蓮花形狀的玉佩,他低頭看那玉佩,禁不住就露出微笑,口中道:姐姐。
丹霄就這麼喊著、喊著,一身冷汗地醒了過來,見房間內燈燭搖晃,映入眼中的是詩纓的臉,四處環顧,原來他已經回到了洛陽家中。
“姐姐呢?”他不知自己夢中流淚,滿麵都是淚水,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就是關於丹凝。
詩纓輕觸他的手,不忍看他落魄傷心的模樣,柔聲喚著:“丹霄……”
“姐姐呢?”丹霄急了,又問她一次。
詩纓看他眼神迷茫,瞳孔混沌,擔心他是一時精神混亂,隻得提醒著他已經發生的慘劇,輕聲道:“你莫要嚇我了,丹霄,姐姐她,姐姐她已去了,不能再起死複生。”
丹霄像是沒聽懂,隻是微微睜大了眼睛,望著她,深深地望了又望,才知不是玩笑,他突然什麼都想起來了——在車轎裏丹凝渾身是血,起先他抱著她的時候,她的身體還是熱的,後來轉眼就冷了,皮膚像石頭和冰塊似的,一點兒溫度都沒有。
詩纓看著他怔怔的模樣,覺得心裏甚是難受,想安慰他,又不知能說什麼。卻見丹霄已經起了身,看也不看她一眼,跌跌撞撞就往床下走,鞋子都沒來得及穿。他搖搖晃晃的,向前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步子,仿佛夢遊人一般飄忽,隨時都有可能跌倒。詩纓忙在後頭跟著,想著能在他倒地之前攙扶一把,卻不料他猛地停住腳步,慘痛大叫一聲,便生生吐出一口鮮血!
“啊!”他發出痛苦的叫聲,仿佛有誰突然在他心窩捅上一刀似的,樣子甚是可憐。
詩纓眼含淚珠站定他的身後,喃喃道:“姐姐在她的房間,我已經,我已經給她換好了衣裳,還未入殮。”
丹霄聽了這話,才有了點知覺似的,又抬起步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詩纓低頭望著地上他吐出的鮮血,心裏疼得很,追在他身後走,不敢離得太遠,生怕他跌倒,又不敢靠得太近,生怕他厭煩。
推開門,丹霄看見丹陌、丹漪、丹初、燕離四人都守在房中,個個已換了素服,麵色莊重,帶著淚痕。他目光越過孩子們,望向躺在床上的丹凝,詩纓幫她梳了頭發,綰了好看的發髻,還給她換上潔淨美麗的衣裳,她躺在那兒,除了臉色蒼白之外,與從前並無區別,看上去隻像是睡著了。
丹霄看著,看著,卻沒有勇氣走上前去,他心裏如千刀萬剮般地難受,居然一個轉頭扭身出屋,獨自奔到了院子裏。荷塘邊夜蟲鳴叫著,皎潔的月亮愈發光明,即便沒有燈火,也能耀得整個院子通透潔白。
丹霄覺得自己仿佛是脫下一件叫作疲憊的塵衣,他站在月光下,沐浴一場明亮的雨,而丹凝的屍體躺在他的眼睛裏,慢慢地被一池清澈的湖水掩埋。
“姐姐……”他哽咽著,像個孩子似的,喃喃叫著,“姐姐。”
一次又一次,他們經曆生死、分離、重逢,每次她消失不見的時候,他都覺得沒有真實感,心裏期盼她一定能再歸來。可是,從前隻是夢別,今次卻不同以往了,他感覺到活生生的痛,分骨剝肉一般。
她走以後,世間還有誰能如她一般在乎他,為他受苦舍命?
“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丹霄悔恨交加,恨不能以死謝罪。他耳畔又想起丹凝生前與他的對話,好像現在到處都有她的聲音。
“霄兒,我們何日回去看看父母?”
“近日委實太忙,你再等一等。”
“哦,既是如此,你忙你的,我獨自回去也可。”
“別著急,你再稍等我一些時日,你我同去。你放心吧,我既應承了你,就一定會做到!”
可是,他終究還是沒能兌現承諾,他把日子一天天往後拖延著,她就在一天天老去,眼角有了皺紋,頭上也添了幾絲白發。
“還是,還是進屋去吧,好嗎?你這樣子,我真擔心。”身後傳來柔和的聲音,他回過頭去,看見詩纓怯生生的臉,她帶著淚痕,懷著憂心望著他。
丹霄對她笑一笑,笑容卻是那般苦澀,他失神說道:“你知道嗎,詩纓?我曾想過,便是等我老了,七八十歲,白發蒼蒼的時候,還能聽見她叫我霄兒。她對我如母親一般,你可知曉?她這一去,我便是孑然一身了!”
“你怎會孑然一身?你還有我們!”詩纓勸慰道。
丹霄還是難過不已,他道:“我曾一次次應允她,說帶她回故鄉去,可直到她死了,我也沒能……這一生,再也不能與她同去了!”
說著說著,他已經是滿麵淚水。他沉浸在無窮盡的悲傷裏,忽而就癲狂大笑起來,笑容伴隨著扭曲的臉孔,看得詩纓傷痛欲絕。
……
丹凝喪禮過後,詩纓以為丹霄還要過許久才能恢複。可奇怪的是,自此之後,丹霄卻一直表現得很安靜,他不再流淚或者悲慟,也不說話,隻是長久安靜坐著,或者書寫,或者閱讀。
即便如此,他的安靜還是使詩纓憂心。如果丹霄能夠痛哭一場,或是鬱鬱不振,她也許還能放心些,但丹霄卻仿似一滴眼淚也沒有了似的。
同年十二月,秦將章邯瓦解起義軍對滎陽的包圍後,開始傾盡全力進攻陳地,陳涉親率農民軍將士與秦軍展開激戰,雖奮力拚搏,卻終究未能挽回敗局,被迫退至城北,準備重新聚集力量,再做反秦的努力,卻因狀況窘迫,一時之間陷入絕境之中。
丹霄聽聞消息之後,召集一些培養良久的門客,決定去解救陳涉。詩纓從燕離那兒得到消息,不由得又驚又怕,不解問道:“你這是何意?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為何又平白讓自己送入虎口?”
“事情因我而起,便要因我了結。陳涉為人先不說,終究是我連累他這一番,我隻要完成這一事,從此再無掛牽。”丹霄鎮定道。
“你的意思是說,要去救陳涉?”
“是。”丹霄定定道。
詩纓急了:“我真是不懂你,那種人害得你還不夠嗎?蔣先生死了,姐姐死了,說到底都是死於他手!你卻還去救他?”
丹霄固執道:“我自有我的道理,對不住,詩纓,隻這一次,餘生我再不這般執拗。”
詩纓還是不明白他的用意,丹霄心裏卻有自己的歉疚。少年時,若不是陳涉伸手相救,將口糧分他一半,他可能早就死了,哪裏還有今日?後來遭遇夏侯爺陷害,若不是陳涉聽從號令,暗中幫他許多,沒準又是命喪黃泉,怎能挨到現今?仔細回想這一路,不管陳涉變成什麼樣子,終歸從未主動對他生出過謀害之意,他又豈能看著陳涉白白送命?——仿佛在丹凝離開之後,他心內一直存有的那些溫暖與潔白,靠攏著他的身體慢慢回來了。
如此想著,丹霄就下定了決心,因怕丹陌和燕離受了詩纓指使阻攔,他便在夜間偷偷行路,直赴陳地北城。
說也巧,丹霄趕到的時候,張楚兵將已被秦軍再次攻殺,潰不成軍,陳涉也身受重傷。丹霄吩咐門客前去幫手作戰,自己則攙扶著陳涉上了馬車,親自護送他回洛陽。
陳涉望著他,滿目淒惶神色,真誠道:“本王……”出口覺得話語慚愧,便換言道,“丹霄,我沒想到,你會在這個時候出現,救了我一命!”
丹霄聽他這樣說話,仿佛又見到了最初心無城府的那個陳涉,與他雙手交握,感慨道:“陳兄,過往恩怨,願咱們都莫再提起了,今後去了洛陽,望咱們都能從頭開始,平平安安!”
陳涉重重點頭,道:“一定,一定!”
車夫趕著車子向前,時節正值冬初,山上徒剩鬆柏還有一絲頹敗綠意,其他地方則都是光禿禿的。不過夕陽映照之下,大地在金色的晚霞中倒是極為絢麗,景象令人歎為觀止。
陳涉連日打仗,體力早已不支,又因受了傷,臉色越來越難看。丹霄擔心著急趕路會使他不適,忙喝令車夫停馬,攙著陳涉下馬來,吩咐車夫道:“先生火,再去找些清水來!”
車夫依言照辦,丹霄扶著陳涉坐在石頭上,使他靠近篝火旁邊,得以取暖禦寒,等車夫去山邊清泉取了水來,丹霄又親自捧到陳涉嘴邊,細心道:“你先喝口水吧,但凡撐過了這一路,回去醫治了傷口,很快就能好起來!”
陳涉感激地點點頭。
眼看天已黑了,他們的位置正處於山頂和半山腰之間,是沿著陡峭的山路前行的。車夫擔憂地問丹霄道:“能否停歇一晚,等明早再趕路?若走夜路的話,可能會稍有不慎跌下山崖去,到時咱們都要命喪於此了!”
丹霄觀察著地形,見到處都是高高矮矮的山石,以及層巒疊嶂的石壁,因為山勢險峻,山頂處還籠罩著一層嫋嫋霧氣,看上去極為深幽。其實並不是畏懼路途,隻是丹霄心內很想於這天地之間借宿一晚,是否人漸漸老了,就總懷想當年?當年他和陳涉也曾睡過馬廄,於夜晚之時仰望星空,彼此心無芥蒂,相互扶持,那是多麼純真的一段歲月。若可以複返,豈不是人生難得?
“好,咱們就在這兒住上一晚罷!”丹霄即刻就下定了決心。為了使陳涉傷口快些恢複,他還特意在附近找了能止血的一些藥草,搗碎成了糨糊狀,從自己衣衫上撕下布給他捆綁。
陳涉感激不盡,連連致謝:“多謝你,丹霄。”
“何必言謝?你我終歸是兄弟。”
入夜,篝火漸漸暗下去了,因為沒有棉被,唯恐陳涉著涼,丹霄就起身添柴火,將篝火燒得旺旺的給他取暖,二人躺在地上,仰頭看天空繁星蒼穹。丹霄不知陳涉心中所想,但他自己卻豁然達觀了許多,回望前塵舊事許多,及與他一生相伴過的每張臉孔,不由得生出萬千感慨,問陳涉道:“陳兄,你信不信?有時候,不管路遇了多少波折,轉了多少彎,人卻還能回到最初簡單的時候。”
“如何回去?”陳涉多少有些惘然,失落道,“就如你我一般,轉眼已年過半百,再不是孩童時候,豈能還如當初一般?”
丹霄卻道:“不,我總覺得是能回去的,隻需一個夢,一個記憶歸來,現在的一切就全部都能改變。”
陳涉還是覺得他天真,嘴角溢出無奈苦笑,道:“困了,早些睡吧,明日還要趕路。”
丹霄道:“好。”他應了這話之後,卻還是沒有閉上眼睛,仍凝視著夜空。一望無際的星野,與眼前盎然壯闊的山脈,如此廣袤天地,都襯得人是如此渺小,好似小得如一粒塵埃,隻消風一吹就能散去,不知將消匿於人間哪個角落,再也不能現身。
丹霄也不知是何時睡著的,隻覺得混混沌沌,他依稀聽到馬蹄聲才醒了過來,睜眼一看,天才剛蒙蒙亮,到處還都籠罩著晨霧,一片蒼茫。不知為何,他覺得馬蹄聲在奔騰,越來越近,這馬蹄聲怎如此熟悉?聽腳力便知是好馬,睜眼卻不見馬和人的蹤影。正胡思亂想聽辨著,卻赫然見到地上大片大片的鮮血,循跡望去,驚得要命,原來那車夫不知何時死了,渾身被紮了好多刀,到處都是血窟窿。
丹霄正著急,不知陳涉身在何處,忙喚著:“陳兄?陳兄?”卻不防身後躥出一條黑影,緊緊地勒住他的咽喉,他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被那大手更狠地掐住了咽喉。丹霄喘息吃力,臉頓時變成暗沉的紫色,努力瞥眼向後望去,卻原來掐著他的不是別人,而是陳涉!
“別……你……你要幹什麼……陳兄——”丹霄艱難地叫出這幾個字,陳涉卻絲毫沒有鬆手的跡象,反倒是力氣用得更足,生生想把他掐死一般。
非但如此,陳涉口中還恨恨道:“兄弟?誰與你是兄弟?自從你把我趕出來,我們就再也不是兄弟!若不是因為你,我的大計怎能落敗?若不是因為你,我早就稱霸天下,成了萬世之王!”
丹霄伸出雙手,試圖掰開陳涉的手指,卻一點力都使不上來,因為他連呼吸都苦難,他喉間痛苦地發出聲音,死命地掙紮著,終是脫離了陳涉。瞬時,他終於恢複了呼吸,咳嗽了幾聲,還沒等緩過神來,陳涉已經從腰間拔出匕首,發狠向他砍來!
“陳兄,我好心救你,你卻非殺我不可!”丹霄又怒又惱,為了逃命隻得四處躲避,卻不敵陳涉蠻力,身上被劃中了幾刀,傷口滲出血來。
陳涉殺紅了眼一般,瘋狂叫道:“我不會永遠都輸給你!今天我一定要殺了你!我不會永遠都輸給你!”
這幾句吼叫忽然讓丹霄驚住了,他看著陳涉披頭散發的模樣,一瞬間想起了夏芙先,仿佛夏芙先變成眼前的陳涉,麵容扭曲,恨意迭生,發誓要將他碎屍萬段。一時間丹霄隻顧著恍惚,竟忘記了躲避,眼看陳涉一劍就要紮向他的胸口,他自己也以為今日必要死在這裏,卻不知哪裏投來一枚飛鏢,直直甩在陳涉手腕上,“咣當”一聲,陳涉的匕首落在石頭上彈出老遠。他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傷口,正淅瀝流下血來。
“什麼人?”陳涉怕得要命,趕緊四處搜尋,卻見樹叢深處,一匹烏騅馬從霧靄中走來。這匹馬高大威武,昂首挺胸地站立著,馬背上坐著一個紅衣女子,麵貌絕麗,妝容非凡,陳涉一時看傻了眼,疑心是天上下來的仙子。
丹霄也愣了,目不轉睛盯著她看,四目相對之際,他看到了她澄澈如水的眼眸,那如畫眉眼,堅挺的鼻翼,小巧的嘴唇,看上去是如此熟識,卻又多了幾許成熟的風韻……好久,他才終於叫道:“清音!”
原來烏騅馬背上的女子,正是虞清音,她也不理他,徑自策馬朝陳涉身前闖去,手中刀劍直逼陳涉喉嚨。陳涉被她這麼步步緊逼,又畏懼她盛氣淩人,嚇得一直往後退,哆哆嗦嗦的,卻不防一隻腳踩空了石頭,順勢就滑落到了山崖邊,伴隨著一聲驚恐的慘叫,已然跌了下去,再無聲息。
丹霄半晌未能回神,直到清音去山崖邊看過了回來,與他道:“那人鐵定是死了,你還不走?”
“死了?”丹霄複誦她的話。
清音道:“是,死了。”
丹霄跌坐在地上,從驚魂未定的鬥爭中抽離出來,喃喃對她道:“你又救了我一命!可是,你為何突然出現在這兒?”
“不知你信不信,”清音從容道,“我確實隻是路過。”
“你不是憎恨我麼,怎肯出手相救?”
清音頓了頓,不屑地道:“因為覺得你可憐。”
丹霄怔然:“我可憐?”
“沒錯,每次我見到你,便總有人要殺你,你渾身是血,模樣狼狽,還不夠可憐嗎?天下這麼大,偏就你永無太平。”
丹霄被她這半是譏諷半是同情的話給說中,隻得苦笑兩聲,不知能再說點什麼好。他現在感覺無比虛弱與憔悴,像是不眠不休了許多天,徒步跋涉了山山水水一樣,腳底和全身都傳來疼痛,半步都動不了了。
晨光中的霧氣漸漸散去了,被朝陽刺得蹤跡全無。丹霄看著眼前明亮的天地,死去的車夫、燃盡的篝火、地上的鮮血、打鬥的痕跡,幾乎疑心這才是一場夢,可眼前因為有清音在,卻又讓他否定了夢境之說。
人間萬事,真不是老早就注定了的嗎?他要不是聽了丹凝臨去的一番話,終於恢複仁善,恐怕就不會諒解一切,前來搭救陳涉。而陳涉若非劣習不改,心中忌恨於他,也就沒有這場廝打,從而清音就不會巧施援手……哪裏來的諸多巧合?若不是天意,誰能相信?
丹霄從不像現在這麼信任命運,他熱切起來,開始問詢清音:“你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清音,你隨我走吧!跟著我去洛陽!”
清音睥睨眉眼,板著臉望著他,問道:“我為何要跟你走?”
“你三番兩次救我,我總是虧欠於你!清音,你不覺得這就是命嗎?你隨我走,我保證下半生給你榮華富貴,讓你再不受一點委屈,也不用奔波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