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不作聲,他似乎沒有聽懂亞丹的話。其實他完全懂。亞丹的確說出了他所想做的事情。不隻在今天,好些時候以前他就在準備做一件事情。然而一直到今天,一直到先前的一刻,他才下了決心。這個決心是不可改變的。在他,一切事情都已經安排好了。這不是理智在命令他,這是感情,這是經驗,這是環境。它們使他明白:和平的工作是沒有用的,別人不給他們長的時間,別人不給他們機會。象雄和誌元那樣的人也不能夠長久地留在他們中間。他的輪值是不會久等的。他說過他不能夠做一個吝嗇的人。他也應該交出他的生命。那麼,與其由別人來發動,還不如由他先下手,由他先使用暴力。
“為什麼輪不到我呢?”敏沉著地說,聲音是很堅決的,好象他確實相信他的輪值已經到了。
“不行,我們恨的是製度,不是個人,不是個人……”亞丹痛苦地說,他知道敏已經下了決心了,事情是無可挽回的。但是他相信在目前暴力並不是必需的,個人的恐怖更沒有好處。他們正在困難的環境中掙紮,他們應該慢慢地發展。一時的痛快隻會給他們摧毀一切。他並不害怕犧牲。但是他相信那種行動不會有好處。更難堪的是他不能夠在失掉雄和誌元以後再失掉一個象敏這樣的朋友。
敏痛苦地微笑了:“亞丹,不要再說這些話。你不會說服我。你神經太過敏了,我並不打算做什麼事情。”這一次敏說了假話。
亞丹果然不作聲了。他並不相信敏的話。他知道敏在騙他。他也知道任何理論都不能夠阻止敏。他的話也是沒有用的。對於這個他不能夠做任何補救的事情。他痛苦地在心裏計算那未來的損失。
他們到了慧的家。影出來開門。碧和佩珠還沒有來,眾人正在耽心,但是不到一刻鍾的光景她們便趕來了。
“我們很替你們耽心,害怕發生了什麼事情,”仁民欣慰地對佩珠說。他又問:“你們在路上遇見什麼嗎?”
“連鬼影也沒有看見。我們一路上非常安全,”佩珠回答道。碧把那一大包東西放在慧的床上。
大門給關上了,他們又把杠杆架上,還留著賢在門口看守。在慧的寢室裏,在一種緊張的氣氛下麵會議開始進行,每個人輪流地低聲談話,話很簡單,但很扼要,沒有誰說一句多餘的話。這樣仔細地談了兩個鍾頭,他們決定了幾個辦法,幾個戰略,幾個進行的步驟……
會議一結束,陳清就走了。克接著也走了,他留在這個地方是很危險的,旅部老早就想去掉他。所以他們派他到另一個小城去,報告這次的事變,並且要求那邊朋友們的幫助。
影把克送到大門口,帶著笑容伸出手給他,關心地說:“克,我等著你,你出去要當心啊!”
克緊緊地捏住影的瘦小的手,眼鏡下麵透出來感激和友愛的眼光。他含笑答道:“我知道。你也要小心啊!”他看見影喜悅地點了點頭,又說一聲“再見!”就轉身走了。
影又把大門關上。
接著亞丹就回學校,影到婦女協會,他們在這裏的危險性比較少,而且還有工作等他們去做。賢跟著亞丹走了。
慧聽說佩珠他們還沒有吃晚飯,就拿出了一筒餅幹,又燒了開水泡茶給他們喝。大家談了許多話。敏一個人說得最少,卻吃得最多,喝得最多,好象他的心裏很平靜。然而他那張臉卻又是很陰沉的。
“敏,”佩珠溫和地喚他道,“你心裏好象有什麼事情,你疲倦嗎?”她關心敏,因為她知道一件事情在苦惱他。
“沒有什麼,”他連忙解釋道。他微微一笑,但是這笑容在別人的眼裏看來卻是很淒涼的。他站起來說:“我要走了。”他卻留戀地望著屋裏的每個人。
“我也回去,”仁民站起來說。
“不行,你不能回到誌元那裏去!”佩珠阻止他說。
“但是那裏還有些東西,”仁民遲疑地說。
“仁民,你的東西我去替你拿。你到佩珠那裏去睡,那裏比較安全,”敏馬上接口說,好象他害怕仁民會住到他的家去。眾人不知道這是什麼緣故,但也不大留心這件事情。他說的倒是真話,佩珠那裏是比較安全的地方。林舍的已故的丈夫是這個城裏有名的紳士。
“敏的話不錯,仁民,你就到我家裏去睡。你的東西我明天去拿。敏也不要去!”佩珠接著說。“你在這裏我們應該擔保你的安全。萬一將來情形十分緊急,我們就讓你先走。”
“讓我走,你們呢?難道我怕死?我就不能同你們共患難?”仁民熱烈地爭辯道,他覺得他不能夠在這個時候離開他們。
“我們為什麼要讓你死呢?在那邊他們很需要你,”慧把她的細眉微微一皺,關心地說,然後就低聲唱起來:
我知道我活著的時候不多了,我就應該活它一個痛快。
“慧,你又在唱這種歌,”佩珠在旁邊抱怨道。
慧在房裏走了幾步,她望著佩珠回答道:“我仿佛看見死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說不定我們明天就不能夠再見麵。”她說到這裏就淡淡地一笑。
“不會的,不會的!我不相信!我們還沒有做出事情來,決不能死!”碧堅定地說。她的小眼睛裏冒出火,她的麵容很莊嚴。
“我們走罷,”佩珠對仁民說。她看見敏還留在這裏,便喚敏道:“敏,我們一道走。”她在桌子上拿了一隻手電筒。敏正要走了,他忽然注意到桌上還有一隻電筒,就去拿了在手裏,對著慧說:“這個給我!”
慧點了點頭,但過後又猛省般地問道;“你平日不是不肯用電筒嗎?”
“這一次我要破例了,”敏微笑地回答道。這兩三年來敏就不曾用過電筒,隻是因為怕引起一個痛苦的回憶。他記得很清楚:那個晚上他身上揣了草案被一個兵抓住要檢查,那個叫做德的朋友來救了他。德犧牲了性命,他卻因此活到現在。他想到那個朋友便不能夠寬恕自己。那個晚上他手裏拿了一隻電筒,而且也許就因為那隻電筒才發生以後的事情。電筒從此失去,德也就不曾活著回來。他以後每看見電簡便想起那個失去的朋友。所以他不肯再用它。這件事情他的朋友們都知道,但是他們卻不明白真正的原因。
慧不再說話了。她癡呆似地看著敏的臉,她的臉上漸漸地堆滿了疑雲,她那兩隻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
敏似乎不曾注意到這個,他掉轉身子跟著佩珠和仁民往外麵走了。等到他跨出門限,走下石階到了街心時,慧忽然開了門跑出來喚他:
“敏,你不要走!你就在這裏睡罷。我有話對你說!”
敏把電筒一按,用電光去照亮慧的臉。那張臉依舊是豐腴的,給濃發掩了右邊的臉頰,眼睛裏有淚光。他遲疑一下,他覺得心跳得很厲害,他很想跑過去捧住她的臉頰狂吻,但是他馬上就鎮定下來,用一種冷淡的、幾乎是粗魯的聲音說:“不,我走了。明天見!”他滅了電光,讓慧消失在黑暗裏去了。他仿佛聽見她關門的聲音。
他沒有一點留戀地走了。在他的眼前忽然現出他那個亡友德的鷹臉一般的麵龐,同時一個粗暴的聲音響起來:“敏,你走!”他的眼睛潤濕了。
佩珠看見敏許久不說話,又知道他們快要跟他分手了,就喚住敏,溫和地說:“敏,你不該瞞我們,我知道你已經下了決心。不過你應當仔細地考慮啊,不要隻圖一時的痛快。”她知道敏的心就仿佛看見了它一般。而且敏今天晚上的舉動並沒有逃過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