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居喪雖已結束,康熙皇帝的梓宮也已由雍正牽靈,移至壽皇殿奉安停柩,但因未滿一月,諸王、公、貝勒、貝子及文武官員帽上的簪纓尚不能戴,但乾清宮門前的靈棚已經移走,六十四盞白紗燈也換上了黃紗宮燈。宮中重新裝飾了一番,原來淒涼、蕭殺、哀慟之景減了大半。這天一早,張廷玉大步來到養心殿垂花門,看到隆科多、馬齊、王掞、朱軾、張廷璐等十幾個官員都早已到了,站立在簷前,等待皇上召見。他在心裏感歎,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帝王一個作派,康熙在時,決不會讓這些臣工立在寒風中挨凍的。

張廷玉走到馬齊、王掞麵前打趣道:

“二位老大人福安,先帝把二位放在獄神廟休養了一年,看上去氣色不錯。這會新主子登基,遵先帝遺詔,把二位請出來,好事多磨,後福無窮啊!”

馬齊嗒然一笑道:

“什麼時候張中堂也去獄神廟磨磨,後福會更大了。”

“外頭是張廷玉麼?”上書房裏傳出雍正的話,“你進來。”張廷玉忙答應一聲,掀開厚厚的棉簾進來,一股暖烘烘的熱氣撲麵而來。定睛看時,雍正依案而坐,下麵跪著兩個禮部司官。正是這二人去城外迎十四爺,還是他傳的旨。張廷玉兼著禮部尚書,自然認識,因不知雍正召他們說什麼,自然不敢招呼。

“十四爺一路都是安份的,”跪著的蔡某稟道,“奴才萬萬沒想到,進了北京,忽拉兒變了性,惹出這麼大麻煩。這都是奴才們辦事不周,求萬歲爺責罰!”

雍正端著熱奶杯子喝了一口道:

“朕不過隨便問問,沒別的意思。他肯奉詔,平平安安回來就不錯了,你們的差使就算辦好了。朕召見你們,無非想告訴你們,十四爺路上不管說過什麼話,你們都不能外傳,明白了嗎?”

“奴才明白,什麼也不會說,”二人不約而同叩頭說,“請皇上放心。”

“那好,”雍正轉對張廷玉,“他們是禮部的人,你給他們各升一級,賞一年的錢糧。”

“是。臣遵旨。”張廷玉知道這是新皇懷柔堵口之策。

兩名司官謝恩退走後,雍正問:

“都來了?”

“都來了,”張廷玉說,“他們都站在簷下等著。”

“哦,你快去安排一下。”雍正站了起來說,“這麼冷的天,站在簷下風口裏怎麼行?讓他們先到禦駕起居注檔案房先候著——叫隆科多進來!”

張廷玉出去,隆科多進來。隆科多是個五十多歲的精壯滿族大漢,穿一身九蟒五爪袍,珊瑚頂下一張黑裏透紅的臉膛。進了門,一甩馬蹄袖,跪地叩頭道:

“奴才隆科多叩見萬歲爺!”

“舅舅,別這樣。”雍正伸手拉隆科多,“你起來,以後見朕免了這‘奴才’二字。”

“臣不敢!”

“有什麼不敢的?”雍正自然記得的不是什麼“舅舅”,而是他改遺詔保駕之功,“朕稱你舅舅,你自然就當得起。張廷玉是漢臣首輔,凡事小心,這還罷了。舅舅現在是上書房領班滿大臣,又是九門提督,凡事要替朕多想著點,多擔待著一點。”

“請皇上明示,”隆科多督內務府抄了十幾個京官家,聲威大震,目光炯炯又驀地低下頭說,“下臣好遵旨承辦。”

雍正指著窗外說道:

“馬齊是先皇老臣,偶然記了過,交部議不過是應景兒。王掞是出了名的忠臣,又是教過朕讀書的師傅。這十幾個人有的遭冤下獄,有的不過是先帝有意為朕蓄才,你怎麼能按尋常犯官起複待他們呢?這是朕要你多多留意的第一點;第二點,你在軍中挑一批人,隨時搜集老三、老八、老九、老十四的言行舉止,密報給朕,明白麼?”

“明白了。”隆科多讀書不多,但腦子極靈活。

“走,朕去見見他們。”

隆科多親自為外甥披上大氅,跟著雍正一道走出上書房。廊下站著的十幾個大臣見雍正出來,“忽”地一齊跪下,叩頭高呼:

“萬歲!”

“怎麼都還站在這兒呢?”雍正問跪在頭前的張廷玉,“不是叫他們進房等候嗎?”

“他們剛脫囹圄,”張廷玉解釋,“一定要先見萬歲謝恩,才肯進房。”

“啊啊,”雍正顯得很激動,一臉潮紅,越過張廷玉,一手扶了馬齊,一手攙起王掞,吩咐眾人免禮起身,一道進入上書房。雍正坐下以後,頗為熱切地道:

“王師傅,你們何必呢?就是天子拜師,朕還該對你行二跪六叩的大禮呢!”目光一一掃了過去,“你們都是先帝倚重的人,先帝在時就曾說過,給朕留著一批人才。不在六部,不在九卿,在大理寺和刑部。朕當時不明白,後來想想,就是你們。朕遵先帝遺命,赦你們出來。朕要涮新政治,加強吏治,還要多多依仗你們呢。”

隆科多向雍正一一介紹晉見的臣工,說道:

“除了王掞師傅和馬齊老相,這裏還有張廷璐,是張中堂的胞弟,前朝宰相文端公的三公子;這位是朱軾,朱大人,剛從浙江巡撫任上調回京城……”

雍正一笑道:

“朱軾,你比張廷玉也大不過幾歲吧。聽說先帝要你進上書房,你說浙江海塘尚未修峻,你叩謝了。現在海塘修得怎麼樣了?”

“回萬歲話,”朱軾跪奏道,“臣下督促的海塘雖已峻工,但江浙海塘工程依然很大。”

“好,你敢講實話。”雍正欣然道,“你在地方督撫任上礪練有成,該到上書房來了。在上書房還是可以兼督江浙的海塘修建嘛!”

“遵旨,謝恩!”朱軾叩頭拜謝。

其餘徐元夢、鄂爾泰等人,或為原部院大臣,或為司堂部吏,都乃康熙朝能吏幹員,隆科多介紹完,雍正站起身說:

“好啦,你們先跟隆科多舅舅和張廷玉談談,放你們一個月假,先處理私務,就都有旨意給你們了。”

“列位大人,”張廷玉知道雍正還有要務處理,便對大家說道,“皇上還要去養心殿看折子議事,咱們先進上書房隨便聊聊,然後再請旨。”他又麵對雍正,“我先帶各位去壽皇殿先帝靈前拜見聖祖梓宮如何?”

“不必請旨,你們去壽皇殿吧。”雍正揮下手,吩咐張廷玉道,“告訴隆科多,著人把新鑄的雍正錢送養心殿,還有禮部奏請開恩科的折子,一並交朕禦覽。”說罷,兀自出了月華門,德楞泰和楊大壯一幹侍衛緊隨其後。

用過午膳,雍正在養心殿東暖閣軟榻上假寐了一會兒,睜開眼,看到牆上康熙皇帝賜給他的條幅:

戒急用忍

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種不自然的笑意。已經做了一個月皇帝了,其實做皇帝並沒原來想象的那麼可怕。他對自己的表演非常欣賞,一個與顧命大臣密謀篡改遺詔的新皇帝,花了一個月時間塗脂抹粉,把自己打扮成“無心插柳柳成蔭”,“從來沒想過當皇帝”,“現在臨危受命,勉為其難不得不挑起皇考托付的江山”的可憐可愛可歎模樣。他甚至把自己在藩邸四十五年韜晦養奸寫的一首“歸隱詩”,用他冷澀的顏體字寫了出來,裝裱懸掛在康熙條幅一旁。詩曰:

懶問沉浮事,

間娛花柳朝。

吳兒調鳳曲,

越女按鸞簫。

道許山僧訪,

碁將野叟招。

漆園非所慕,

適誌即逍遙。

雍正的政敵首腦人物、被他的懷柔術匆匆封為總理王大臣的允禩,偶爾來養心殿“請旨”,看到這首“歸隱詩”後,衝他的兄弟們說道:

“老四真蠢,連‘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典故都忘了。他要沒有久蓄竊居皇位的野心,何必把那樣的打油詩寫出來,還堂堂正正掛在皇阿瑪的條幅旁?”

此事,後來成了老三、老八、老九、老十兄弟們中間傳揚開的笑話,這詩也就傳揚開了。這幾個兄弟也就依樣畫葫蘆學雍正的“韜晦”,象烏龜暫時把頭縮了起來,等待時機,以便東山再起。雍正錯以為自己軟硬兼施的表演和粉飾,已經把皇兄皇弟製服得服服帖帖,可以高枕無憂了。故此他的心情越來越好……

雍正現年四十五歲,正值年富力強,身體壯實,精力自然充沛。他怡然自得翻身起來,走出暖閣,正好隆科多手裏捧著個黃絹包走進了東配殿,便笑道:

“老隆,你拿來了?”

隆科多立即上前打千,舉了一下手裏的黃絹包道:

“臣給萬歲送雍正錢的樣錢來了。”

“啊,”雍正心裏高興。雍正鑄錢就要流通海內,加上恩科一開,二十多天後舉行了登基大典,就要改年號為“雍正”,新的雍正時代真正開始了。他沒去接隆科多手裏的樣錢,卻對李德全道:“叫張廷玉和馬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