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東景物紀略(2 / 3)

這傳說,小時候就聽到了,大約總是喜歡念佛的老祖母講給我們孩子聽的神仙故事。和這故事聯合在一起的,還有一張習字的時候用的方格紅字,叫作“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的所以要把這些兒時的記憶,重新喚起的原因,不過想說一句這故事的普遍流傳而已。是以樵子入山,看神仙對弈,斧柯爛盡的事情,各處深山裏都可以插得進去,也真怪不得中國各地,有爛柯的遺跡至十餘處之多了。但衢州的爛柯山,卻是《道書》上所說的“青霞第八洞天”,亦名“景華洞天”的所在,是大家所公認的這爛柯故事的發源本土,也是從金華來衢州遊曆的人非到不可的地方,故而到衢州的翌日,我們就出發去遊柯山(衢州人叫爛柯山都隻稱柯山)。

十月陽和,本來就是小春的天氣,可是我們到爛柯山的那天,覺得比平時的十月,還更加和暖了幾分。所以從衢州的小南門出來,打桑樹柏樹很多的田野裏經過,一路上看山看水,走了十六七裏路後,在仙壽亭前渡沙步溪,一直到了石橋寺即寶岩寺的腳下,向寺後山上一個通天的大洞看了一眼的時候,方才同從夢裏醒轉來的人一樣,整了一整精神。爛柯山的這一根石梁,實在是偉大,實在是奇怪。

出衢州的南門的時候,眼麵前隻看得出一排隱隱的青山而已;南門外的桑麻野道,野道旁的池沼清溪,以及牛羊村集,草舍蔗田,風景雖則清麗,但也並不覺得特別的好。可是在仙壽亭前過渡的瞬間,一看那一條澄清澈底的同大江般的溪水,心裏已經有點發癢似地想叫起來了,殊不知入山三裏,在青蔥環繞著的極深奧的區中,更來了這巨人撐足直立似地一個大洞;立在山下,遠遠望去,就可以從這巨人的胯下,看出後麵的一灣碧綠碧綠的青天,雲煙縹緲,山意悠閑,清通靈秀,隻覺得是身到了別一個天地;一個在城市裏住久的俗人,忽入此境,那能夠叫他不目瞪口呆,暗暗裏要想到成仙成佛的事情上去呢?

石橋寺,即寶岩寺,在爛柯山的南麓,雖說是梁時創建的古刹,但建築卻已經摧毀得不得了了。寺後上山,踏石級走裏把路,就可以到那條石梁或石橋的洞下;洞高二十多丈,寬三十餘丈,南北的深約三五丈,真像是懸空從山間鑿出來的一條石橋,不過平常的橋梁,決沒有這樣高大的橋洞而已。石橋的上麵,仍舊是層層的岩石,洞上一層,也有中空的一條石縫,爬上去俯身一看,是可以看得出天來的,所謂一線天者,就係指這一條小縫而言。再上去,是石橋的頂上,平坦可以建屋,從前有一個塔,造在這最高峰上,現在卻隻能看出一堆高高突起的瓦礫,塔是早已傾圮盡了。

石橋下南洞口,有一塊圓形岩石蹲伏在那裏,石的右旁的一個八角亭,就是所謂遲日亭。這亭的高度,總也有三五丈的樣子,但你若跑上北麵離柯山略遠的小山頂上去了望過來,隻覺得是一堆小小的木堆,塞在洞的旁邊。石橋洞底壁上,右手刻著明郡守楊子臣寫的“爛柯仙洞”四個大字,左手刻著明郡守李遂寫的“天生石梁”四個大字,此外還有許多小字的題名記載的石刻,都因為沙石岩容易風化的緣故,已經剝落得看不清楚了。石橋洞下,有十餘塊斷碑殘碣,縱橫堆疊在那裏。三塊宋碑的斷片,字跡飛舞雄偉,比黃山穀更加有勁。可惜中國人變亂太多,私心太重,這些舊跡名碑,都已經斷殘缺裂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爛柯山誌》編者,在金石部下有一段記事說:

名碑古物之毀於兵燹,宜也;但爛柯山之金石,不幸竟三次被毀於文人,豈非怪事?所謂文人的毀碑,有兩次是因建寺而將這些石碑抬了去填過屋基,有一次係一不知姓名者來寺拓碑,拓後便私自將那些較古的碑石鑿斷敲裂,使後人不複有再見一次的機會。

爛柯山南麓,在上山去的石級旁邊,還有許多翁仲石馬,亂倒在荒榛漫草之中。翻《爛柯山誌》一查,才知道明四川巡撫徐忠烈公,葬在此地,俗稱徐天官墓者,就是此處。

在柯山寺的前前後後,賞玩了兩三個鍾頭,更在寺裏吃了一頓午飯,我們就又在暖日之下,和做夢似地回到了衢州,因為衢州城裏還有幾處地方,非去看一下不可。

一是在豆腐鋪作場後麵的那座天王塔。

二是城東北隅吳征虜將軍鄭公舍宅而建的那個古刹祥符寺。

三是孔子家廟,及廟內所藏的子貢手刻的楷木孔子及夫人丌官氏像。

這三處當然是以孔廟和楷木孔子像最為一般人所知道,數千年來的國寶,實在是不容易見到的希世奇珍。

陪我們去孔廟的,是三衢醫院的院長孔熊瑞先生,係孔子第七十三代的裔孫。楷木像藏在孔廟西首的一間樓上;像各高尺餘,孔子是朝服執圭的一個坐像,丌官夫人的也是一樣的一個,但手中無圭。兩像顏色蒼黑,刻劃遒勁,決不是近代人的刀勢。據孔先生告訴我們的話,則這兩像素來就說是出於端木子貢之手刻,宋南渡時由衍聖公孔端友抱負來衢,供在家廟的思魯閣卜;即以來衢州後的年限來說,也已經有八九百年的曆史了。孔子像的麵貌,同一般的畫像並不相同,兩眼及鼻子很大,顴骨不十分高,須分三掛,下垂及拱起的手際,耳朵也比常人大一點兒。孔子的一個圭,一掛須,及一隻耳朵,已經損壞了,現在的係後人補刻嵌入的,刀法和刻紋,與原刻的一比,顯見得後人的筆勢來得軟弱。

孔廟正中殿上,尚有孔子塑像一尊,東西兩廡,各有遷衢始祖衍聖公孔端友等的塑像數尊,西首思魯閣下,還有石刻吳道子畫的孔子像碑一塊;一座家廟,形式格局,完全是聖廟的大成至聖先師之殿。我雖則還不曾到過曲阜,但在這衢州的孔廟內巡視了一下,閉上眼睛,那座聖地的殿堂,仿佛也可以想象得出來了。

衢州西安門外,新河沿下的浮橋邊,原也有江幹的花市在的,但比到蘭溪的江山船,要遜色得多,所以不紀。

仙霞紀險

從衢州南下,一路上迎送著的有不斷的青山,更超過幾條水色藍碧的江身,經一大平原,過雙塔地,到一區四山圍抱的江城,就是江山縣了。

江山是以三片石的江郎山出名的地方,南越仙霞關,直通閩粵,西去玉山,便是江西;所謂七省通衢,江山實在是第一個緊要的邊境。世亂年荒,這江山縣人民的提心吊膽,打草驚蛇的狀況,也可以想見的了;我們南來,也不過想見識見識仙霞關的險峻,至於采風訪俗,玩水遊山,在這一個年頭,卻是不許輕易去嚐試的雅事,所以到江山的第二日一早,我們就急急地雇了一輛汽車,馳往仙霞關去。

在南門外的汽車站上車,三裏就到俗名東嶽山,有一塊老虎岩,並一座明嘉靖年間建置的塔在的景星山下;南行二十裏,遠遠望得見衝天的三塊巨岩江郎山,或合或離,在東麵的群山中跳躍;再去是淤頭,是峽口,是仙霞嶺的區域了,去江山雖有八九十裏路程,但汽車走走,也隻走了兩三個鍾頭的樣子。

仙霞嶺的麵貌,實在是雄奇偉大得很!老遠看來,就是那麼高那麼大的這排百裏來長的仙霞山脈,近來一看,更覺得是不見天日了。東西南的三麵,彎裏有彎,山上有山;奇峰怪石,老樹長藤,不計其數;而最曲折不盡,令人方向都分辨不出來的,是新從關外二十八都築起,沿龍溪、化龍溪兩支深山中的大水而行的那條通江山的汽車公路。

五步一轉彎,三步一上嶺,一麵是流泉渦旋的深坑萬丈,一麵又是鳥飛不到的絕壁千尋。轉一個彎,變一番景色,上一條嶺,辟一個天地,上上下下,去去回回,我們在仙霞山中,龍溪岸上,自北去南,因為要繞過仙霞關去,汽車足足走了有一個多鍾頭的山路。山的高,水的深,與夫彎的多,路的險,不折不扣的說將出來,比杭州的九溪十八澗,起碼總要超過三百多倍。要看山水的曲折,要試車路的崎嶇,要將性命和運命去拚拚,想嚐一嚐生死關頭,千鈞一發的冒險異味的人,仙霞嶺不可不到,尤其是從仙霞關北麓繞路出關,上關南二十八都去的這一條新辟的汽車公路,不可不去一走。車到關南,行經小竿嶺的那個隘口,近瞰二十八都穀底裏的人家,遠望浦城楓嶺諸峰的青影的時候,我真感到了一種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說不出的心理;喜的是關後許多險隘,已經被我走過了,懼的是直望山腳的目的地二十八都,雖然是隻離開了一程拋石的空間,但山坡陡削,直衝下去,總也還有二三千尺的高度。這時候回頭來看看仙霞關,一條石級鋪得像蛇腹似地曩時的鳥道,卻早已高高隱沒在雲霧與樹木的中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