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酒瓶
在山頂上,李亮捉住一隻鴿子,徐波揪緊一隻兔子,梅紅抱著一座房子淚流滿麵,錢小益擎起一尾大魚跳腳高喊。而我,一直坐在離小嫚不遠的地方發呆,一手托腮,一手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天邊蒼茫青灰的地平線。
真沒想到,十五年後,我們六個人還能再度相聚。
爬上高高的曆山,偌大縣城盡收眼底。抬頭處,一如當年無窮變幻的棉雲。
我們都喝了很多酒。可,沒有人真正喝醉。
此前,在山下飯店裏,李亮跟錢小益差點打起來。當年,這可是班裏最恩愛的一對,他們的戀情沒有因家長震怒而中止,沒有因學校圍剿而消熄,更沒有因為錢小益的意外懷孕而收斂。那幾年,他們簡直就是我們中學的傳奇,連我這種十足的懷疑主義者都覺得,他們上輩子就是一對不折不扣的夫妻。
可事實恰恰相反,漂亮的錢小益升了高中,英俊的李亮考了中專後,兩人竟形同陌路,再畢業更是水火不容。後來,李亮去青島混進了一家日企,錢小益留在南京教書。每次我回來無論與誰邂逅,都能明顯察覺到他們彼此之間有增無減的嫌惡。
比起來,徐波與梅紅之間更令人詫異。當初,語文經常不及格的徐波忽然給自己起了個筆名,並開始瘋狂寫詩。他的詩無一例外寫給梅紅,由匿名郵寄發展到在課間操時高聲誦讀,而梅紅由最初的羞澀逐漸變得暴怒,最終將所有情詩都當成垃圾交到了政教處。
徐波很快就由落魄詩人墮落成了草莽英雄,他變得沉默寡言,特立獨行,甚至還紋了身,因打群架出了名。唯一不變的是,依然孜孜不倦地追求著梅紅。
兩年後,徐波在我們高中部北牆一帶製造了著名的薔薇叢流血事件,據說如今薔薇的葳蕤怒放仍得益於往昔少年的鮮血滋養。那一戰,徐波雖不幸丟掉了一隻小指,但卻酣暢地教訓了那個屢次調戲梅紅的街痞,更因此贏得了美人芳心。
徐波重新恢複了儒雅,並在此後的六年時間裏認準了唯一一件事情,那就是風雨無阻地照顧和陪護梅紅的起居飲食。足足六年,正當梅紅感動和幸福得無以複加,家裏也對此表示欣賞和默認時,徐波卻突然消失了,隻在梅紅的msn裏留言:“我隻愛你,一千二百九十天。”
好了,該說說我和小嫚了。在班裏,我和小嫚都屬於那種沉默的大多數。當錢小益意外懷孕、徐波血灑薔薇叢的消息傳來時,我們當即驚為天書,非但難以想象,而且充滿了與生俱來的畏懼和鄙夷。
但平心而論,我和小嫚,是有感覺的。小嫚的眼神和微笑,像暗夜中的燭火,照亮我漫長而枯燥的青春期。初二那年寒假,有一天天氣很冷,正巧輪到我和小嫚等幾個同學護校,等我按部就班把校園裏的廢紙撿完,卻發現別人都走了,隻剩下小嫚躲在樓道裏凍成一團等著我,我跑過去,她二話沒說抓起我手就搗進了她的腋窩。我趁勢一下抱住她,抱得緊緊的,最後,在她冰涼的腮上啄了一下。
這就是我和小嫚的故事。當然如果再誠實點,我還承認,自己一直到大學畢業前始終都有機會得到小嫚的一切。畢竟小嫚對我,從來就沒有改變過。
現在,該回到正題上來了。中考完的那年夏天,我們六個人因為彼此家住縣城,竟心血來潮相約去爬曆山。六個人,三對男女,山風颯颯,一路歡笑,費盡周折爬上山頂後,立即就被眼前的風景陶醉了。偌大縣城,小如棋盤,萬裏長空,棉雲如帆。
我們跳躍,呐喊,扔石頭,唱校歌,最後小嫚拿出一個筆記本,要我們做紙飛機,說誰飛得遠,將來也一定走得最遠。我們興奮無比,折騰得筋疲力盡,最後勝者為徐波,其次是李亮,我連梅紅和錢小益都不如,若不是小嫚有意讓我,我就是老末。
十五年後,六個人中隻有小嫚留在了縣城,而且離了婚。當年的飛翔結果居然與我們現時謀生地的遠近不謀而合!我在想,如果當年不是小嫚有意讓我,那麼現實又是怎樣呢?
我站起來,舒展一下臃腫的身體,借助呼嘯的山風,終於把鬱積已久的想法喊出來:“再玩一次紙飛機吧!再苦再難,我們還是要飛!”
“沒有紙,扔這個吧。”李亮指指地上東倒西歪的啤酒瓶說。
“那我先來!”徐波運足力氣,將一個空酒瓶遠遠拋下山去。山腰間有塊巨大的青石板。
“嘭”,“嘭”,“嘭”,“嘭”,“嘭”,五聲悶響相繼爆裂在山穀間,直到小嫚扔完,我才撿起啤酒瓶,朝著預先想好的石板位置扔去!
六個人,眼盯著最後的啤酒瓶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倏忽鑽入雲端,竟從此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