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錢的兩麵
寶劍有雙鋒,錢幣有兩麵,刀卻不同。
錢幣的兩麵,不管你從哪麵看,除了上麵的花紋不同外,幾乎是完全一樣的。寶劍的雙鋒不管你從哪邊看,都是青鋒凜凜,寒光照人。
刀呢?
如果你從刀鋒那邊看它,它的刃薄如紙,如生死的邊緣,如果你從刀背那邊看它,卻好像完全沒有侵略性和危險性,絕不會割傷你的手。
所以一般看起來,刀雖然遠不及劍的鋒銳,遠比劍遲鈍,可是實際上它卻有它狡猾和善於隱藏自己的一麵,就好像這個世界上的某一種人一樣。
現在我們要說的,就是這一類的人和故事。
江湖中大多數有見識的人都知道,賭局是個非常龐大而嚴密的組織,近年來更是一帆風順,“手氣”特佳,聲勢幾乎已淩駕在江湖中某些最古老的幫派之上,卻不知它也有它的痛苦。
“賭局”最大的痛苦就是,它一定要賭,不想賭的時候也要賭,隻要有人來下注,它就要接受,就算明知這一次賭得很不公道,有一方幾乎已注定非輸不可,它最多也隻能把盤口定得差額大一點,還是非接受不可。
因為它是“賭局”,不賭的賭局,就像是不接客的妓院一樣,是要被人摒棄的。
“光說不練”“光敲梆子不賣油”,這些都是江湖人的大忌。
這一次賭局接下的一局,就是非常不公平的,有關的資料中記載是:
日期:九月初九。
地點:華山之巔,蒼龍嶺。
盤口:以三博一。
決鬥人:唐捷、聶小雀。
決鬥項目:輕功。
飛上華山
秋,重九,登高日。
華山。
山風怒號,雲蒸霧湧,華山蒼龍嶺一春孤懸,長至三裏,兩旁陡絕,深陷萬丈,遠遠看過去,就好像一把雪亮的刀,斜斜地插在白雲中。
華山天下險,這裏正是華山最險處,蒼龍嶺盡頭韓文公投書碑下,也不知何時鋪起了一床草綠色的波斯羊毛毯,就好像有仙靈的魔指在這一片窮山中點出了一塊綠草如茵的福地。
三個人趺坐在上麵,圍繞著一張短幾、一具古箏、一壺苦茶。
霧濃得就好像是羊乳一樣,三個人一僧、一道、一俗,僧是個苦行僧,僧衣百衲,臉色蠟黃,看起來非但終年不見陽光,而且顯然營養不良。
道士純陽中,就跟他們的祖師“朗吟飛過洞庭湖”的呂祖一樣,修飾整潔,瀟灑出塵,背後斜背著一把長劍,杏黃色的劍穗在風中不停飛舞。
俗卻不俗,是一位穿著大紅袍的白發老人,他的身材本來應該很高,現在雖然已經像蝦米一樣萎縮,可是仍然給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好像忽然看到一隻傳說中久已絕跡的洪荒怪獸一樣,就算明知他已不能傷人,還是會讓人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詭秘和妖異。
“銷魂小青衣,奪命大紅袍。”
如果他就是傳說中的一劍奪命,大李紅袍,那麼另外那一僧一道又是誰呢?
江湖中能夠和大李紅袍並起並坐的人,現在差不多已經全部快死光了。
剩下的幾個,不是一代宗師,也都是極有身份的武林前輩。
這些人當然都不會是傻瓜。
他們不遠千裏跑到這華山絕頂上來像傻瓜一樣的坐在地上喝茶,為的是什麼?
距離投書碑不遠,一道削斜的山壁下,有一株古鬆,虯根盤繞,枝葉濃如華蓋。
一個人穿一身黑袍,純絲的黑袍,就打著赤腳,脖子上掛一雙形式很奇特的黃金色多耳麻鞋,手裏提著一隻關外牧民們最愛用的羊皮酒袋,像上古巢居人一樣,斜倚在一棵樹幹上,一大口一大口喝著袋裏的羊乳酒。
像霧一樣濃的羊乳酒,甜甜地入喉,到了肚子裏,就變成了一團火。
兒須成名,酒須醉。
酒後吐露,是真言。
歌聲蒼涼,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豪情,就好像把這一塊小小的枝葉,當作了一片蒼茫的大地。
風吹長草,牛羊隱現。
低唱的人仿佛也已回到了他那生長的地方,那永遠都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卜鷹。”
更高的一根枝葉上,忽然垂下了一隻白玉般的手,卻用兩根春蔥般的纖纖玉指,捏著一串本來在此時此地不會看到的馬乳葡萄,淡綠色的葡萄,豐美而多汁,看起來就好像是假的一樣。
人看起來也像是假的,就像是白玉雕成,玉脂為血,居然也穿一身純絲的黑袍,任憑一頭比烏絲更黑、更柔的頭發披散在雙肩。
她的這一件純黑絲袍,和卜鷹的那一件唯一不同之處,就是衣袖。
她的衣袖上用金線繡滿了燦爛的花朵。
“生裂虎豹關玉門,輕如飛燕胡金袖。”
江湖中稍微有一點見聞的人,都知道她就是天下第一號大賭徒卜鷹唯一的一個情人,能夠和卜鷹這樣男人相處三天的女人已經不太多了。
究竟是胡金袖的手段高,收服了卜鷹?還是卜鷹的手段高,征服了胡金袖?
這筆賬就沒有人能夠算得清。
葡萄落入卜鷹的嘴裏,胡金袖的聲音銀鈴般響起。
“看來這一次賭局倒真的熱鬧得很,連李紅袍和杜黃衫都來湊熱鬧了。”
“他們不是來湊熱鬧的。”卜鷹說,“他們是唐家花了大把銀子請來做公證的。”
他歎了口氣道:“你想想,沒有大把銀子可拿的事,那個紅袍老鬼怎麼肯做?”
“那個苦行僧是誰呢?”
“提起此人來,也是大大的有名。”卜鷹接著說,“東海苦竹林苦竹寺的吃苦和尚就是他。”
“聽你這麼說,這位吃苦和尚倒真是苦得很。”
胡金袖在歎氣,卜鷹卻在笑。
“其實東海本就沒有一個苦竹林,就算有,這個和尚也沒有去過,這些名詞,都是他憑空自己捏造出來的。”卜鷹笑道,“而且據我所知,這個和尚什麼都吃,就是不肯吃苦。”
胡金袖也笑了。
“其實也不僅是他,這個世界上像他這樣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嘴裏天天喊著要吃苦,其實真正吃苦的都是別人,他自己一點都吃不到。”
這個問題太尖銳太深入,很容易就會刺傷到別人,卜鷹和胡金袖現在都很快樂,所以他們立刻就把話題轉開了。
“你看這一次賭局應該是誰贏?”
“你看呢?”卜鷹反問,“輕如飛燕的胡大小姐也是江湖中頂尖的輕功高手,你的判斷該比我正確。”
胡金袖對有關輕功的事,果然顯得非常內行的樣子,毫無考慮就回答:“川北的唐家和川中的唐家,雖然是堂房兄弟,可是兩家擅長的武功卻不同。”
這一點是大多數武林中人都知道的,川中唐家,以毒藥暗器名震江湖,隻要看見唐家的獨門暗器袋和那一隻專發毒藥的鹿皮手套,大多數江湖人都會跑得比馬還快。
川北唐家,卻是以輕功見長,他們的獨門輕功提縱術,經常有武林中久已絕傳的身法出現。
“尤其重要的是,川北唐家的弟子,一個個都有非常的耐力,尤其習慣於在山區間行動,這當然也跟他們從小生長處的地形有關。”
“對,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卜鷹打著川腔說,“走起路來,川娃兒硬是要得。”
“這一次川北唐家派出的是唐捷,據說是他們當今第二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人也長得俊,外號人稱飛天玉豹子。”
卜鷹微笑:“一個男人如果長得俊一點,在女人眼中無論做什麼事,都好像比別人強一點。”
“你呢?難道你看好聶小雀?”
“看好聶小雀有什麼不對?”
“蘇北聶家一向是下五門的人,下五門的輕功雖然花俏,可是不實用,我要賭,絕不買他。”
“非但你不買他,別人也不買他。”卜鷹歎氣,“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人買他。”
“隻有你?”
卜鷹又歎氣:“我又有什麼法子呢?大家都買唐捷,如果我也買他,那還有什麼好賭的呢?”
“沒有賭,也就沒有賭局了。”
“對。”
“既然有賭局,你就得接受別人賭唐捷贏的賭注。”
“不錯。”
“你已經接受了多少賭注?”
“大概有八十萬兩左右。”
“黃金還是白銀?”
“這次是銀子。”
“還好是銀子,否則你恐怕就要輸得連家都不認得了。”
“誰說我一定會輸的?”
“難道你還有機會贏?”
“多多少少總是有一點的。”卜鷹微笑,“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本的生意沒人做,如果真的是有輸無贏,你就算殺了我的頭,我也不幹。”
絕計
這一次“賭局”定下的盤口是三博一,意思就是說,要賭唐捷勝的人,輸要輸三兩,贏隻能贏一兩。可是大家還是買唐捷,因為各人都認為聶小雀這一次連一點勝算都沒有,盤口是三十博一,賭局的莊家還是會輸得把褲子都當掉。
這一次賭局的大莊家就是卜鷹。
大莊家很快就要變成大輸家了,可是他現在看起來,卻還是說不出的悠閑快活。
鬆樹下,地氈上,隱士般坐在那裏品茶的三個人,所談的居然也沒有離開過這一局豪賭,更沒有離開過名利兩個字。
“卜鷹居然肯掛出以三博一這一種盤口,多少應該有一點把握的。”杜黃衫在皺著眉,“可是我卻偏偏看不出他憑哪一點認為聶小雀必勝唐捷。”
“要人輸的法子多得很。”吃苦和尚說,“也許他在唐捷喝的酒裏下了藥,叫唐捷一路上瀉個七八次,也許他先弄了個女人藏在唐捷被窩裏,先把小唐折騰得半死不活。”
杜黃衫苦笑:“這種事,真虧和尚能夠想得出來。”
吃苦和尚悠然舉杯:“這種事連和尚都料想得出來,卜鷹怎麼會想不出來?”
“但是他絕不會去做。”
“為什麼?”
“卜鷹不是這種人,唐捷也不是笨蛋。”杜黃衫道,“就算他是笨蛋,唐家的人也不肯讓他輕易上當。”
吃苦和尚淺淺地啜了幾口苦茶,看起來倒真有幾分高僧的樣子。
“聶家的人呢?難道他們就肯眼看著那隻小雀兒活活輸死?”
大李紅袍斜眼看著他,忽然插口問:“如果和尚是聶家的人,你還有什麼法子?”
“我也沒什麼別的法子,隻不過我碰巧知道聶小雀是個雙胞胎,有個孿生兄弟叫小蟲,如果先把小蟲藏在山上,一邊讓小雀兒躲起來,然後小蟲子及時出現,彈響這隻古箏,聶家豈非就贏了?”
“這倒真是個詭計。”李紅袍冷冷地說道,“隻有一樣可惜!”
“哪一樣?”
“你碰巧知道聶小雀有個雙生兄弟,唐家的人難道會碰巧不知道?”
吃苦和尚一口熱茶剛喝下去,燙得直翻白眼,那邊樹上的卜鷹卻差一點把一嘴的酒都笑得噴了出來。
唐家當然早已算準這一著,而且早已查出聶小蟲最近一直都在濟南,他們甚至還約定好了,九月九日的淩晨,叫聶小蟲到濟南城的雲門樓子上見麵,若是小蟲不到,這一局就算聶家輸了。
“蜀中唐家做事,一向是滴水不漏的。”胡大小姐也忍住笑道,“這種絕計,也真虧和尚怎麼能想得出來。”
卜鷹也笑,笑得卻好像有點莫測高深的樣子,胡大小姐當然一眼就看出來了。
“你笑什麼?是不是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我隻不過忽然發現,名門大派千算萬算,還是算不過下五門。”
“怎麼說?”
“唐家做事雖然滴水不漏,真正占便宜卻還是聶家。”卜鷹解釋,“聶小蟲這次到濟南去,不管他是去辦什麼事,都一定可以馬到成功,平安歸來。”
“為什麼?”
“因為這次他找到個萬無一失的靠山,保證天下太平!”
胡大小姐終於也明白了:“為了這次賭局,唐家派到濟南去的人一定會時時刻刻監視著他,別人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一定還以為他請到了唐家的高手做保鏢,還有誰會去動他?”大小姐吃吃笑道,“看來聶家這些小麻雀、小蟲子,倒全都不是省油的燈。”
卜鷹忽然問她:“你知不知道昔年被武林九長老貶為下五門的五個門派,到如今隻剩下了幾門?”
“難道隻剩下聶家一門了?”
“一點也不錯,就隻剩下了他們一門。”卜鷹歎息,“一個門派被貶為下五門之後,要生存下去就變成件很不容易的事了,昔年那九位老先生如果想到了這一點,也許就不會因為某一家人會用‘雞鳴五鼓返魂香’而把他貶為下五門。”
他的聲音仿佛還是很冷淡,淡淡地接著道:“有些門派雖然不會用熏香暗器,做出來的事卻遠比那一家要精彩得多。”
胡大小姐凝視著他:“我知道你一向很同情他們,隻可惜--聶家這一局還是有輸無贏的。”
卜鷹冷笑:“隻怕未必。”
就在這時,已經有一條人影從蒼龍嶺的石脊上翻躍而起,猿猴般淩空翻了四五個斤鬥,猥瑣的身法突然變得曼妙輕靈,“嗖”的一個“燕子穿簾”,平白又變為“細胸巧翻雲”,輕飄飄地落在春草般的綠氈上,單膝半跪,抄起古箏。
隻聽“錚”的一聲,聲越金石,遠遠地傳至遠山白雲裏,手指上竟帶著種極陰柔的內力。
再看彈箏的人,纖巧的身材、瘦削的臉,神情間總仿佛帶著幾分畏縮,隻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靈光四射,顯得聰明絕頂。
胡大小姐忍不住失聲驚呼:“是他!”
“是的,是他,聶小雀,小雀兒。”卜鷹故意冷冷淡淡地說,“下五門的人,這次總算不幸贏了一次。”
直至多年後卜鷹還對人說,那一天在華山絕頂,他最忘不了的一件事,就是大李紅袍忽然站起來,走到他麵前,用一種很嚴肅而且很恭敬的態度對他說:“卜先生,你真行,我佩服你。”
卜鷹後來還對人說:“那一次大概是近三十年來,李紅袍第一次稱呼別人先生。”卜鷹笑道,“而且那一次很可能就是他一生中最後一次。”
“後來呢?”有人問卜鷹,“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我當然就跟聶小雀去吃慶功酒去了。我們去的時候,唐家的人一直都在看著我。”卜鷹笑道,“如果唐家人的眼光也跟他們家的暗器一樣有毒,那天我一定已經被活活毒死。”
胡大小姐歎了口氣:“那一次我倒很同情他們,因為我也跟他們一樣,始終不明白卜鷹究竟憑哪一點算準了聶小雀會贏。”
後來又有人問聶小雀:“老實說,你跟唐捷的輕功究竟是誰強?”
“是他強。”
“後勁是誰比較大?”
“是他比較大。”
“但是你卻贏了那一局。”
“好像是的。”
“他的輕功比你強,後勁也比你大,你是怎麼贏他的?”
聶小雀不回答,隻笑,笑得一點都不像是隻小麻雀,倒有點像是隻小狐狸。
慶功酒
九月初九那一天,當天晚上,華山山麓,臨時搭成的連營式長棚裏,張燈結彩,筵開數十桌,都是為了要替唐挺和買唐捷的那些贏家們慶功的。
從各地趕來的江湖好漢,午時一過就開始喝酒,邊喝邊等,等候好音。
可是從山上傳下來的消息卻不太好,先上山彈響古箏的竟是聶小雀,這怎麼可能?歡樂的場麵雖然已顯得有點尷尬,大家卻仍然半信半疑。
等到專程從川北趕來主持這一次賭局的唐門高手唐挺從山上下來,消息才獲得證實。
“唐捷真的輸了,他的人已悄然而去,不知所蹤。”
唐挺臉色雖然沉重,腰杆卻仍挺得筆直,就像是一杆槍。
唐家的高手大多數是這樣子的,贏的時候是這樣子的,輸的時候也是這樣子,像唐捷那樣,輸了就悄然而去的人,唐家並不多。
好像是楚留香曾經說過:“輕功練得好的人,情感總是比較脆弱,這大概是因為這種人的反應也比較快的緣故。”
楚香帥的輕功號稱天下第一,他對這方麵的言論,多少總是有些道理的。
何況他自己就是個情感很脆弱的人。
唐挺從山上下來後,立刻證實了兩件事。
--唐捷確實輸了,比聶小雀整整落敗了三百指。
一彈指的工夫為“一指”,三百指已經是一段很長的時候了,這種計算時間的方法,據說也是楚香帥創造出來的,雖然不能進入廟堂,江湖中卻已漸漸有人開始采用。
--聶小蟲確實還在濟南,今天淩晨,唐挺還接到派到濟南去的唐門弟子飛鴿傳書,而且還說濟南府最近發生了一連串很神秘的凶殺案,好像還跟聶小蟲有關,所以他暫時還走不了。
這幾件事雖然使買唐捷的人胃口大傷,可是大廚子已經來了,酒飯已經準備好,飯還是要吃的,隻不過吃得不明不白而已。
在這餐慶功酒上,真正的贏家和輸家居然全都下落不明,人影不見。
他們的人呢?
這一次賭局中,真正的大贏家當然不隻卜鷹,此刻這一隻鷹還帶著一隻雀飛入了一條陋巷,陋巷中有家小店,厚厚的棉布門簾已被油煙熏得發黑。
平時最愛幹淨的胡大小姐這次居然也跟來了,最近她好像已拿定主意,跟定了卜鷹。
一位三十來歲的女人,能下定這種決心,倒也不是壞事。
小店裏隻有三張洗得發白的楊木方桌,廚房裏刀勺直響,菜已上鍋。
卜鷹四下看一眼,看不到別的客人,立刻問:“隻他在炒菜?”
聶小雀笑著點頭:“今天他心情特別好,一定要親自下廚房。”
卜鷹立刻眉開眼笑,看樣子簡直比贏了八十萬兩還開心。
“太好了,實在太好了。”他深深吸了口氣,“今天的第一樣菜,是不是炒雞蛋?”
“是,是炒雞蛋。”小雀笑道,“這是他的老規矩,要喝酒,先弄盤炒雞蛋墊底!”
卜鷹大笑,大小姐卻不禁搖頭,炒菜的這個“他”究竟是何許人也,難道還能把一盤雞蛋炒出花來?聽說一個人年紀大了嘴就會變得比較饞,卜鷹的年紀確實已不小,難怪最近對她好像越來越疏遠。
大小姐心裏麵正胡思亂想,一盤炒雞蛋已經端了上來,鵝黃色的一盤蛋,上麵綴著十來點翠綠的蔥花,香、嫩、柔、滑,胡大小姐本來準備隻吃一口的,小小的一口,可是一筷子夾下去,眼睛和筷子就再也舍不得離開這盤炒雞蛋。
接著,幹燒茄子、火爆牛心、蝦仁豆腐、豆瓣雪菜、雙冬腐衣,一樣樣捧出來,雖然都是些家常菜,可是每一樣全都是色香味俱全,隻有真正的大行家,才能炒得出這種菜,也隻有真正的大行家,才能吃得出它的滋味來。
就連胡大小姐都覺得有點不能不佩服這位“他”先生了。
“他”是誰呢?看卜鷹說起“他”的樣子,非但神神秘秘的,簡直是有些鬼祟。
等到“他”把手臉洗幹淨,笑嘻嘻地從廚房裏走出來,胡大小姐才真的大吃了一驚。
這位在廚房裏炒雞蛋的“他”先生,卻不是聶小雀,是誰?
秘密
不管怎麼樣,這個世界上總是隻有一個聶小雀,如果說炒雞蛋的這個人是聶小雀,那麼剛才在山巔彈響古箏,又把卜鷹他們帶到這裏來的人是誰呢?
胡大小姐看看“他”,又看看他。
“你一定就是聶小蟲,原來你還是偷偷地從濟南溜回來了。”
“我不是小蟲,小蟲是在濟南。”這個人很認真地說,“我叫小無。”
“小無?”
“不錯,小無。”這個人說,“無,就是沒有的意思。”
“沒有什麼?”
“沒有我,”這個人說,“世上有小雀,有小蟲,可是沒有小無。”
“沒有小無的意思,就是沒有你?”
“不錯。”
“既然沒有你,那麼你是誰?”
“我隻不過是個根本不存在的人而已。”他非但沒有一點悲傷的樣子,反而笑得很愉快,“別人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我這麼樣一個人存在。”
他越說越糊塗,胡大小姐卻明白了。
聶家原來有個“三胞胎”兄弟,小雀、小蟲、小無,可是江湖中卻隻知道其中兩個,小無根本從來都不露麵,到了真正的關鍵時刻才出現,趁別人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就已把賭局亂了,把難題解決。
其實這三兄弟究竟誰是小無?誰是小蟲?誰是小雀?有時恐怕連他們自己都分不太清。
胡大小姐輕輕歎了口氣。
“卜鷹,現在我也佩服你了,原來你早就知道這一局他們是輸不了的。”
卜鷹微笑:“我早就說過,若是明知有輸無贏,就算殺了我的頭,我也不會去賭的。”
“你還是會去賭的,因為你是個天生的賭徒。”胡大小姐幽幽地說,“若是一定要等到十拿九穩才去賭,就不能算是賭徒了。”
聶小雀也歎了口氣:“這句話真是千古不移的至理名言,每個人聽了都應該牢記在心才是。”
卜鷹仍大笑:“其實我也不能算是賭徒,我還不夠格。”
“你不夠格誰夠格?”
“關二關玉門。”卜鷹說,“我本以為這次他一定會來的。”
隻要有機會能和卜鷹賭,關二的確是從來都不肯錯過的,“隻可惜關二爺這次在濟南,好像也跟小蟲一樣,被卷入一件凶殺案裏。”聶小雀道,“昨天夜裏我是接到小蟲的鴿書,據說凶手已經被逮住,正是關二爺的嫡親外甥,關家三姑奶奶的獨生子程小青。”
“程小青?”卜鷹兩道濃眉結起,“程小青會殺人?我不信。”
“聽說他殺的人還不止一個,而且是在行凶的現場被逮住的。”小雀道,“破案的人據說就是當今六扇門裏第一高手,刑部的總捕淩玉峰。”
卜鷹的濃眉結得更緊,過了半天,忽然問:“濟南府的正堂是不是姓潘?”
“大概是的,”聶小雀道,“聽說他本來是九省巡按,欽賜的尚方寶劍,可以先斬後奏的。”
“他已經斬了程小青?”
“暫時還沒有,可是也快了。”
卜鷹霍然長身而起:“走,我們到濟南去,那裏正有好戲連台,我們怎麼能不去看看呢?”
一直很少開口的聶小無忽然笑了笑:“鷹哥如果想去看關二爺,恐怕就不必到濟南去了。”
這時候關二已經到了華山,正在山麓下的十裏長棚裏,放懷縱飲,喝得竟比他吃得還要多。
嚇人的紀錄
聶家實在是個很神秘的家族,常常會用一些奇異而詭秘的方法,做出一些別人永遠無法明了,而且無法解釋的事。
關二的事件,就可以算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卜鷹就曾經問小無:“你是說關二已經來了?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剛來。”
“你什麼時候知道他已經來了?”
“剛才。”
“剛才什麼時候?”
“就是你剛才提起潘大人的時候。”
“那時候有人跟你通過消息?”
“是的。”
卜鷹笑了:“我的眼睛雖然不太好,可是我不瞎;我的耳朵雖然不太好,可是我不聾。那時候有人跟你通過消息,我怎麼會不知道?”
他當然不瞎不聾,他有鷹一樣的眼睛,虎一樣的耳朵,甚至還有著狼一樣的第六感,可是他當時的確什麼都沒有感覺到。
可是他也知道,聶小無絕不是個說謊的人,所以他更好奇,所以要再三追問。
“為什麼?為什麼我一點都不知道?”
聶小無終於回答,答得很妙。他說:“鷹哥不知道,因為鷹哥畢竟不是聶家的人,聶家還有很多古怪的事,鷹哥大概也不會知道。”
他還補充了一句:“嚴格說來,聶家的事,這個世界上根本就完全沒有一個人知道,連我們兄弟都不例外。”
卜鷹又笑了,這次是真的在笑,笑聲又恢複了那一向的豪爽和明朗。
“不管怎麼樣,我隻要知道一件事就已經足夠了。”他自己解釋,“我隻要知道聶家兄弟是我的朋友,我晚上睡覺就會放心得多了。”
關二呢?關二如果已經到了華山附近,此刻在哪裏?
“你們兄弟是一種人,關二卻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人。”卜鷹說。
“他是哪種人?”
“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人,如果他是你的朋友,你晚上就休想睡得著。”卜鷹說,“那倒不是因為你怕他等你睡著了來害你,而是因為你時時刻刻都在為他擔心,深怕他會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來。”
“關二爺難道會是這種時時刻刻都要讓朋友為他擔心的人?”
“他就是。”
卜鷹歎了口氣,接著說:“這個人十餘歲成名,以一身神力和一雙鐵掌,縱橫江湖數十年,據說一生中從未遇見過敵手,奇怪的是,這麼樣的一個人,有時候做起事來,卻比小夥子還要毛躁。”
“鷹哥是他的朋友?”
“我不是他的朋友,我隻不過是他的搭子。”
“搭子?什麼搭子?”
“搭子有很多種,喝酒要有喝酒的搭子,扯淡要有扯淡的搭子,賭錢也要有賭錢的搭子,一個人活在世上,要過得快活一點,一個好搭子,是萬萬不可少的。”
“隻可惜要找一個好搭子比找一個好老婆還要困難。”
“那的確要困難得多了。”
“所以鷹哥決不會讓這麼樣的一個好搭子傷心難受的,更不會讓他遭遇到什麼意外。”
聶小雀問卜鷹:“我說得對不對?”
“對,真他娘的對極了。”
“鷹哥當然也算準了現在他會在什麼地方。”聶小雀微笑,接著說,“如果鷹哥不知道,也就不能做他的好搭子了。”
聶小無卻在歎氣:“做一個死人的好搭子,大概是不會有什麼快樂的。”
“幸好他一時半刻內還死不了。”
聶小無也笑了:“有了鷹哥這樣的好搭子,想死大概都死不掉。”
關二現在的確好像有一點很想趕快死掉的意思,因為他幾乎已經把這一帶所有最難惹的武林豪傑全部得罪光了。
能夠短短片刻間得罪這麼多人,並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可是關二能做到。
在這方麵,他好像有專長,這一類的任務,恐怕再也沒有人比他更能愉快勝任的了。
根據別人的統計,這一天、這一夜,在華山下的長棚裏,在短短不到一盞茶的工夫裏,也就是說最多隻不過別人喝一盞茶的時間內,他一共翻了十七張桌子,摔破了七十一個大碗,二百零三個小碗,二百二十一個酒杯,三百零七個碟子,而且還砸壞了四十二張板凳,外帶十三張大圓桌麵。
另外他居然還有空,打扁二十九個人的鼻子,三十四個人的門牙,就隻掉在地上的牙齒,一共就有一百六十五顆。
這個紀錄就算不是絕後,也是空前的,就連卜鷹都不能不佩服。
“有時候我覺得這個人簡直好像長了十七八雙手。”卜鷹說,“他吃東西的時候,卻好像長了十七八張嘴,還有十七八個人的胃口。”
關二的胃口好像永遠都是好的,麵對著一群想把他撕成碎片的人,他的胃口居然也一樣好。
在創造了剛才所說的那個紀錄之後,他已經吃了一隻黃燜全雞、一隻香酥全鴨、兩大碗白汁魚唇、一碗八寶飯、二十八個花卷饅頭。
麵對著他的一群人中,最少有二十個是可以在一瞬間殺人的好手。
斜對麵的山坡尖,還有三個人趺坐在一張春草般的綠氈上,一僧、一道、一俗,一壺茶、一樽酒、一盤果,宛如一幅圖畫。
他後麵的山坡上,一片星光和燈光都照不到的黑暗裏,孤零零地有一條人影,箕踞在一塊山石上,一對亮眼,一雙鐵臂,一根比平常人幾乎要粗一倍的手指上,倒吊著一隻特大的羊皮酒袋,在陰森的夜色中看來,宛如一個地鬼與天魔混合成的凶煞。
--幸好沒人看見他的刀,他的刀在腰。
那一群可以殺人於一瞬間的高手,當然也各有兵刃在腰。
柔軟的腰部,通常都是江湖人用來攜帶隱藏兵刃的地方,江湖人的腰大都柔軟如蛇。
“蛇腰。”
關二忽然從一碗乳酪中把目光移開,瞪著對麵一個寬肩長腰錦衣的中年人厲聲說話。
“蛇腰丁人俊,善打毒針,軟功、縮骨、擒拿,練得都不錯,是鷹山群盜中的三大高手之一。”關二問他,“這個丁人俊是不是你?”
“是的。”這個丁人俊居然還蠻有點骨氣,不但承認他的名號,而且還說,“其實我真正的外號,是赤練蛇腰。”
赤練蛇雖然不能算是毒蛇中最毒的一種,卻可以算是毒蛇中最有名的一種。
丁人俊傲然道:“若是大蟒蛇腰,那就無趣得很。”
“很好,赤練蛇腰,這名字配得上你。若是大蟒蛇腰,那算什麼東西?”
丁人俊咯咯地笑,關玉門笑聲震耳,兩人都笑,一個陽剛、一個陰柔,聽得人全身冷汗,雞皮疙瘩都起了出來。
幸好關二的笑聲很快就停頓,又問丁人俊:“你殺過人?”
“偶爾。”
“殺過多少人?”
“不超過三個。”丁人俊陰森森地笑著說,“每天不超過三個。”
關二又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狂笑。
“好,這是好習慣,每天隻殺三個,既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
“有時候我偶爾也會破例,殺上七八九十個。”
“這麼樣看來,你殺的人總有一兩百個了?”
“隻多不少。”
“你呢?你死了沒有?”
“我好像還活著。”丁人俊道,“死人好像是不會說話的。”
他還在陰森森地笑,因為他沒有看見關二的表情已經變了,整個人都好像已經變了,手臂上已經有青筋突起,眼睛裏已經冒出血絲。
這是殺人前的征兆,很多人在殺人之前都會變成這種樣子。
關二距離丁人俊本來不但還有兩丈多,而且隔著一張圓桌子,可是現在他的手忽然一伸,隻聽得“咯、咯、咯”一連串爆竹般的聲音,隻看見一條長大的人影,淩空一閃,一陣強勁的衣袂帶風聲響後,再看關二已經回到座位上。
隻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坐下來,他的一隻腳站在地上,一隻腳踏在凳上,一隻手裏抓著半隻油雞,一隻手裏抓著一隻手。
丁人俊的手。
剛才那個滿身鬼氣的赤練蛇腰,現在整個人都真的好像蛇一樣的扭曲了起來,扭曲著伏在關二麵前的圓桌上,一隻手已經被關二反擰到背後。
關二的聲音嘶啞。
“這個人殺人一兩百,居然還好好地活著,居然還在自鳴得意。”他的聲音不但嘶啞而且悲愴,“有的人最多隻殺人三五,就已經要死了,而且非死不可。”
關二厲聲問:“這樣公道不公道?”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開口,過了很久,斜對麵山坡上才有一個人在歎氣。
“老夫今年活了八十三,總算才明白一件事了。”說話的人有氣無力,身上的紅袍卻穿得鮮豔如少女,枯瘦蠟黃的臉上,居然好像還擦著粉。
“紅袍老鬼,你在說什麼?”關二厲聲問,“你明白了什麼事?”
“我總算明白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很多呆子,就像你一樣的呆子。”大李紅袍悠悠地說,“因為隻有你這種呆子,才會在這個世界上要求公道。”
“難道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公道的事?”
“有是有的,比如說,你剛才講的那件事,就要比別的事公道一點。”
“你知道那是什麼事?”關二問,問得雖然有一點笨,在當時卻是非問不可。
“丁蛇腰殺人一百餘,還高高興興地活著,你外甥程小青隻不過殺了三五個人,還沒有弄清人是不是真的是他殺的,就被判了個秋斬處決,已經快把脖子洗幹淨,坐在牢裏等死了。”李紅袍問關二,“你是不是認為這件事很不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