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雷喉嚨裏也在“咯咯”地響,似乎也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了脖子道:“別人?……你說的是誰?”
“你應該知道是誰。”
“你……你看見了他們?”
雪衣少女喘息著,咬著牙道:“現在我隻看見你的一雙髒手。”
小雷看著自己的手,看著指甲裏的泥垢和沙土,十根手指終於慢慢地鬆開。
他看著自己的手時,就像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的手。他幾乎不能相信這是自己的手。
等他能看到自己人的時候,他心裏會有什麼感覺?是不是也不能相信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雪衣少女倚在墓碑上,喘息著,輕撫著自己頸上的指痕。
過了很久,她忽又笑了:“我是看見了他們,也看見了她……她就算是條母狗,也是條餓極了的母狗。”
小雷舉起手,但這隻手並沒有摑在她臉上。他忽然走了。
他的手放下去時,就像是拋掉把鼻涕,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遠比一刀砍在她臉上還殘酷。她看著他走遠,淚已流下。
“你就算不願再碰我,不願跟我再說一句話,至少也該問問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情人也好,是你的仇人也好,你也至少應該問問我的名字。
“難道我在你心中,竟是個這麼樣無足輕重的人?
“難道你真的已將我們之間的恩怨情仇,全都忘記?”
她的心在呐喊,她的淚猶未幹。
她忽然抬起頭,對著天上的浮雲,對著冷冽的山風,放聲大呼:“我也是個人,我也有名字,我的名字叫丁殘豔……”
03
鏢旗飛揚。飛揚的鏢旗,斜插在一株五丈高的大樹橫枝上。
人馬都已在樹蔭歇下。對麵茶亭裏的六七張桌子,都已被鏢局裏的人占據,現在正是打尖的時候,這茶亭裏不但奉茶,還賣酒飯。
龍四坐在最外麵,斜倚著欄杆,望著天上的浮雲,也不知在想什麼心事。
歐陽急還是顯得很急躁,不停地催促夥計,將酒食快送上來。就在酒剛送上來的時候,他們看到了小雷。
小雷臉上的血跡已凝固,亂發中還殘留著泥草沙石,看來正像個憔悴潦倒的流浪漢。
可是他的眼睛裏,卻還是帶著種永不屈服的堅決表情。縱然他的確已很憔悴,很疲倦,但他的高傲還是沒有改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改變。
龍四看見了他,臉上立刻露出歡喜之色,站起來揮手高呼:“兄弟,雷兄弟,龍四在這裏。”
他用不著呼喚,小雷已走過來,標槍般站在茶亭外,冷冷道:“我不是你的兄弟。”
龍四還在笑,搶步迎上來,笑道:“我知道,我們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可是你進來喝碗酒行不行?”
小雷道:“行。”他大步走上茶亭,坐下,忽又道:“我本就是來找你的。”
龍四很意外,意外歡喜地道:“找我?”
小雷看著麵前的茶碗,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從不願欠人的情。”
龍四立刻道:“你沒有欠我的情。”
小雷道:“有!”他霍然抬頭,盯著龍四,“隻不過雷家死的人,也用不著你姓龍的去埋葬。”
龍四搖著頭,苦笑著道:“我早就知道那老頭子難免多嘴的,這世上能守密的人好像是已愈來愈少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歐陽急已跳起來,大聲道:“這也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若有人埋葬了我家的人,我感激還來不及。”
小雷連看都沒有看他,冷冷道:“下次無論你家死了多少人,我都會替你埋葬。”
歐陽急的臉突然漲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小雷又道:“隻可惜我不是你,我一向沒這種習慣。”
歐陽急道:“你……你想怎麼樣?難道一定要我們也死幾個人讓你埋葬,這筆賬才能扯平?”
小雷卻已不睬他,又抬頭盯著龍四,道:“我欠你的情,我若有八百兩銀子,一定還你,我沒有,所以我來找你。”
他聲音如鋼刀斷釘,一字字接著道:“無論你要我做什麼,隻要開口就行。”
龍四大笑,道:“你欠我的情也好,不欠也好,隻要能陪我喝幾杯酒,龍四已心滿意足了。”
小雷凝視著他,良久良久,突然一拍桌子,道:“酒來!”
酒是辣的。小雷用酒壇倒在大碗裏,手不停,酒也不停,一口氣就喝了十三碗。
十三碗酒至少已有六七斤。六七斤火辣的酒下了肚,他居然還是麵不改色。
歐陽急看著他,目中已露出驚異之色,突也一拍桌子,大聲道:“好漢子,就憑這酒量,歐陽急也該敬你三大碗。”
龍四捋須大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服人的時候。”
歐陽急瞪眼道:“服就是服,不服就是不服。”
龍四道:“好,憑這句話,我也該敬你三大碗。”
又是六碗酒喝下去,小雷的臉色還是蒼白得全無血色,目光還是倔強堅定。
他已不是喝酒,是在倒酒。一碗碗火辣的酒,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倒入了肚子裏。
江湖豪傑服的就是這種人,鏢局裏的趟子手們,已開始圍了過來,臉上都已不禁露出欽慕之色。忽然有個人從人叢中擠出來,擠上了茶亭,竟是個枯瘦矮小的白發老人。
他手裏提著個長長的黃布包袱,裏麵好像藏著兵刃。
鏢局裏人的眼睛是幹什麼的?早已有人迎上來,搭訕著道:“朋友是來幹什麼的?”
老人沉著臉,道:“這地方我難道來不得?”
鏢客也沉下了臉,道:“你這包袱裏裝的是什麼?”
老人冷笑道:“你說是什麼?左右不過是殺人的家夥。”
鏢客冷笑,道:“原來朋友是來找麻煩的,那就好辦了。”
他馬步往前一跨,探手就去抓這老人的衣襟。
誰知他的手剛伸出,這老人已將手裏的包袱送過來,嘴裏還大叫著道:“難怪別人都說保鏢的和強盜是一家,你若要這家夥,我就送你也沒關係。”他一麵大叫,一麵扭頭就跑。
這鏢客還想追,龍四已皺眉道:“讓他走,先看看這包袱裏是什麼?”
包袱裏竟隻不過是卷畫。畫軸上積滿灰塵,這鏢客用力抖了抖,皺著眉展開畫來,還沒有仔細看,突然打了個噴嚏,想必是灰塵嗆入了鼻子。
龍四接過這幅畫,隻看了一眼,臉上的顏色就已改變。
畫上畫的是一個青衣白發的老人,一個人踽踽獨行在山道間,手裏撐著柄油紙傘。
天上烏雲密布,細雨蒙蒙,雲層裏露出一隻龍爪,一截龍尾,似已被砍斷,正在往下滴著血,一滴滴落在老人手撐的油紙傘上。細雨中也似有了血絲,已變成粉紅色。
這老人神態卻很悠閑,正仰首看天,嘴角居然還帶著微笑。
仔細一看他的臉,赫然竟是剛才提著包袱進來的老頭子。
龍四臉色鐵青,凝視著畫裏的老人。歐陽急眼睛裏竟已現出紅絲,眉宇間充滿了殺氣,緊握雙拳,冷笑著喃喃道:“很好,果然來了,來得倒早……”他話未說完,剛才那鏢客忽然一聲驚呼倒了下來,臉上的表情驚怖欲絕,一口氣竟似已提不上來。
歐陽急變色道:“你怎麼樣了?”
這鏢客喉嚨裏“咯咯”作響,卻已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龍四沉著臉,厲聲道:“他想必是路上中了暑,抬他下去歇歇,就會好的。”歐陽急還想說什麼,卻被龍四以眼色止住。
小雷還在一大碗、一大碗地喝著酒,對別的事仿佛完全漠不關心。
龍四忽又笑了笑,道:“雷公子真是江海之量,無人能及,隻可惜在下等已無法奉陪了。”他雖然還在笑著,但稱呼卻已改變,神色也冷淡下來。
小雷也不答話,舉起酒壇,一口氣喝了下去,“砰”地,將酒壇摔得粉碎,拍了拍手站起來,道:“好,走吧。”
龍四道:“雷公子請便。”
小雷道:“請便是什麼意思?”
龍四勉強笑道:“雷公子與在下等本不是走一條路的,此刻既已盡歡,正好分手。”
小雷盯著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麵而笑,道:“好,好朋友,龍剛龍四爺果然是個好朋友。”
龍四卻沉下了臉,道:“我們不是朋友。”
小雷道:“是。”
龍四道:“不是!”
小雷道:“我們是朋友也好,不是也好,反正我跟你走的是一條路。”
龍四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龍四盯著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麵長歎,道:“你為何一定要跟著我走?”
小雷道:“因為我這人本就是天生的騾子脾氣。”他拍了拍歐陽急道:“你說是不是?”
歐陽急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龍四道:“做騾子並沒有什麼好處。”
小雷道:“至少有一點好處。”
龍四道:“哦?”
小雷道:“騾子至少不會出賣朋友,朋友有了危難時,他也不會走,你就算用鞭子去抽他,他說不走,就是不走。”
龍四看著他,眼睛裏似已充滿了熱淚,忽然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他們沒有再說什麼。
這種偉大的友情,又有誰能說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