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凡是扛著一個蛇皮口袋來K城報到的,蛇皮口袋裏塞滿了古代文學和現代夢想。
K城的大學同學舒懷和黃杉晚上為鄭凡接風,這兩個哥們似乎混得並不如意,舒懷在一家經常被銀行上門逼債的民辦中學教書,每月工資扣除房貸,兩塊多錢一包的劣質香煙都抽不起,黃杉在一家發行量極其糟糕的行業小報當記者,平時靠寫一點吹捧報道能撈到一些茶葉煙酒之類的小外塊。
舒懷能在三環邊住上兩室一廳的房子,全仗著他父親在鄉下一個廢棄的窯洞裏違規生產鞭炮交了首付,而黃杉連房子都沒有,所以為鄭凡接風隻能窩在舒懷的小客廳裏,舒懷買了一大堆鹵菜,黃杉拎了兩瓶別人送的酒,舒懷女朋友悅悅下班還抱回來一個西瓜,應該說,一開始接風的氣氛還是相當輕鬆愉快的,可一瓶烈酒下肚,說起眼下尷尬的境遇和看不到希望的未來,這幾個下不起館子的同窗說著說著就不靠譜了。舒懷紅著眼對鄭凡說,“信不信?我揣著氰化鉀,去滇緬邊境,狠狠地幹上一票,幹成了一輩子花天酒地,逮到,當場咽下氰化鉀,省得審來審去的還得被槍崩了。”鄭凡說,“那我就去當緝毒警,逮到你,悄悄地把你給放了。”黃杉給每人杯裏倒滿酒,搖搖晃晃地從一堆雞鴨骨頭中站起來,“你們說的都是醉話,幹不成的。不瞞你們說,我已經在網上,在網上漂了好長時間,我想找一個富婆,把自己的身體和青春搭一起賣了。”悅悅看著三個神智不清的男人,一個比一個胡說八道,氣得一下子掀翻了桌子,“無恥,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滿地摔碎的酒杯、碗碟還有雞鴨的殘骸與醬油的湯汁一片狼籍。屋內突然安靜了下來,迷你小音響裏流淌出《地中海月光》曲子,窗外一輪圓滿的月亮懸掛在空曠的天上,一動不動。
鄭凡上班的頭一個星期睡在辦公室裏,口袋裏沒錢了,他不能天天晚上去網吧,不去網吧就沒法找到“難民收容所”,從應聘到來K城上班,鄭凡一直不敢跟女網友見麵,憑感覺,那是一個單純得可以被拐賣掉的女孩子。拿不定主意的鄭凡那天在網上跟女孩試探著聊了起來,[鄭凡:我在K城,就在你樓下。女孩:那你就上樓吧,明天一早我們去登記。鄭凡:你就不怕我是騙子?女孩:隻要你來K城工作,你是騙子我也認了。]
上網吧太費錢,鄭凡很小心地問所長辦公室裏什麼時候能上寬帶,所長說所裏經費緊張,再說搞戲劇研究又不是搞市場研究,不需要上網。所長看著放在辦公桌上的茶杯洗臉盆,皺了一下眉頭:房子還沒租好?
鄭凡立即跟黃杉借了二百塊錢,當天就在三環附近的城中村租了一間平房。這兒離上班的地方遠,要倒三次車,可離舒懷近,隔兩條馬路,離黃杉也隻有一站路。剛修好的三環將城中村一劈為二,這裏地處偏遠,環境惡劣,所以租住在這裏都是些收破爛的、做鹵菜的、磨豆腐的、煉地溝油的、逃避計劃生育的、偷情私奔的、還有一些下等妓女、無良小偷、打手、民工等各色社會閑雜人員。房東拖著一條殘廢的腿說,“要不是這屋裏死了孩子,一百二十八我絕不出手。”兩個月前一對做裁縫的鄉下夫妻唯一的兒子喝了三聚氰胺奶粉後死了,夫妻倆哭得死去活來,不久就挑著縫紉機回鄉下去了,鄭凡管不了許多,不要說是死過孩子的屋子,就是死過幾萬人的威斯康辛毒氣室,隻要省錢,他就住。
鄭凡搬進來後的第二天晚上,舒懷、悅悅還有黃杉都來了,這次悅悅花錢買來了幾包鹵菜還有一袋花生米,黃杉在城中村雜貨鋪裏拎了一捆啤酒。昏黃的燈光下大家一人抓著一瓶啤酒你來我往地喝上了,悅悅對鄭凡和黃杉說,“上次我很失禮,不該掀翻桌子,還望兩位哥哥寬恕!”悅悅在K城一家代理美國生物保健品的公司裏做業務推銷員,她說那天在一個客戶辦公室推銷深海魚油的時候,那位腕上套著金鏈的客戶居然提出要包養悅悅,悅悅氣得當場想掀翻客戶的辦公桌,所以聽到黃杉說想被富婆包養時,被激怒的悅悅就掀翻了自己屋裏的餐桌。
黃杉舉重若輕地說,“你掀得對,都怪我們酒喝多了,胡言亂語。不過,我這個當年中文係的最後一個貴族怎麼會傍富婆呢?”舒懷也趁機標榜自己,“我堂堂的人民教師,更不會去販毒。”鄭凡抹一把嘴角的殘酒,反擊道,“被生計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販毒,傍富婆,腦子裏閃一下這些念頭,很正常。白日做夢是緩解壓力的最好藥方。”黃杉反駁說,“我們受黨教育這麼多年,這些念頭閃都不該閃一下。”舒懷趁熱打鐵說,“你讀了研究生,不能知識比我們多了,境界卻比我們低了。”鄭凡放下手中的酒瓶,“真是奇了怪了,販毒,傍富婆,明明是你倆說的,反倒教育起我來了!”同學之間不著邊際的爭論總是不了了之。
這天夜裏,鄭凡肚子疼得死去活來,一夜跑了六趟旱廁,第二天到辦公室打電話問舒懷和黃杉,都說拉得一塌糊塗,不知是鹵菜變質了,也不知是啤酒過期了。鄭凡問悅悅怎麼樣,舒懷說悅悅正在醫院裏吊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