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麗跟母親說自己已經拿過結婚證了,賣水果的母親根本不相信,韋麗當場從包裏掏出了結婚證,母親看了後被女兒的膽大妄為和忤逆不孝氣瘋了,她嚎啕大哭地要去跳河,韋麗從地上拉起母親,說,“媽,我陪你一起去跳!”

鄭凡問,那後來呢?韋麗說後來母親突然就不哭了,再也不提跳河了。

過年回來後,韋麗在出租屋裏說起那些驚心動魄的事情就像說別人的事情一樣,很輕鬆。賣水果的母親活得很實際,一家風裏來雨裏去地做小買賣吃苦受累隻是不讓一家人餓死,所以倒煤炭的販子把房子車子亮出來的時候,母親不可能無動於衷,她對鄭凡是碩士還是博士沒有絲毫的概念,過年期間問的唯一的一句話,“你們住哪兒,房子呢?”韋麗說,“要房子幹嗎?反正沒睡在橋洞裏。你要是逼我嫁給煤販子做二奶,我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放火把他的房子全燒了,再多的房子也等於沒房。”母親一點辦法都沒有,其實韋麗有點冤枉了煤販子,人家是死了老婆才托人來提親的,頂多算填房,不是做二奶。

藝研所工資低,待遇差,所裏上班就很鬆,一般上午去半天就行了,每個人領一個項目或做一個課題,在家研究也行。但一個課題或項目兩年還是三年完成,沒個準數,也沒人來較真,政府現在一門心思抓經濟建設,至於研究黃梅戲之類的文化工作,相當於一個人化妝的時候多搽點粉,可有可無,無關大局。鄭凡研究的是《黃梅戲民間藝術的都市化流變》,所長說最好五年內弄一本書出來,到時候爭取市裏的文化專項基金出版,鄭凡三個月就拉出了提綱,搭好了架子,反正寫出來的書也沒人看,也要不了那麼長時間,一心想著掙錢買房的鄭凡四處找兼職的活。

在鄭凡的內心深處,他自己在跟自己打賭,三年內無論如何得買一套房子,辦一個體麵的婚禮,把韋麗體麵地娶進門,他算了一下,賭贏了的時候,他正好三十歲。上海求職失敗後,鄭凡三十而立的定位跟韋麗母親一樣實際,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是人生的最低目標,也是最高目標。當年大學時代的宿舍裏,宏偉的理想每天都在煽動著每個人狂妄而自負的情緒,情緒在相互傳染後,一個比一個牛,鄭凡想當一個講授屈原和楚辭的教授,黃杉想當作家,舒懷想辦一所自任校長的私立中學,堅決把老家的縣一中壓趴下,秦天的理想居然是當國務院副總理。可大學畢業幾年後,一切都已物是人非,黃杉發表過十幾行詩歌後,文學從此不見長進,如今落到靠棲身小報寫表揚稿混點煙酒的地步,作家是徹底沒戲了;舒懷私立中學校長沒當成,自己落草到一個私立中學打工;鄭凡當古代文學教授的美夢早已灰飛煙滅,他現在隻想當一個好丈夫;秦天去了北京,具體下落不明,可以肯定的是,當副總理如今連他自己在夢裏都不會相信。

黃杉把手頭的一家叫“維也納森林”的地產會刊轉給鄭凡去辦,每兩個月出一期銅板紙印刷的會刊,編、校、組稿三位一體,做一期八百塊,鄭凡覺得這報酬已經相當高了,問黃杉怎麼舍得轉給他,黃杉說,“如果哪一天你看到我暴富了,千萬不要奇怪,因為我看不上這種雞零狗碎的小錢!”同事老郭平時對鄭凡一直很關心,鄭凡過年回來後,給老郭送了一條從家裏帶來的鹹狗腿,聊天時老郭發現鄭凡這小夥子像個男人,心存感動,於是將鄭凡介紹給了江淮文化傳播公司,公司經理趙恒跟鄭凡差不多年齡,他對鄭凡表現出了過度的興趣,“你是我們公司第一個兼職的研究生,中午我請你喝酒,好好聊聊!”中午的酒桌上趙恒將“天龍虎骨酒”的廣告傳單的撰稿任務交給鄭凡,時間三天,報酬一百六十塊錢。好事一個接一個,鄭凡貼在電線杆上的家教廣告也起到了效果,沒幾天,雙休日鄭凡就落實了四份家教,每個學生每次輔導三小時,報酬三十塊錢,雙休日兩天可掙一百二十塊錢。

這樣一來,過年後鄭凡每個月固定兼職和打零工加起來居然掙到了一千二百塊錢。鄭凡將這些錢全都存進了銀行。

在收下這些錢的時候,鄭凡時常有一種咽下蒼蠅的痛苦,他有時候真想不幹了,可想到韋麗在被窩裏凍得瑟瑟發抖的情景,他必須忍受別人難以忍受的付出。做完第一票“天龍虎骨酒”廣告傳單,已是第二天夜裏兩點多,韋麗凍醒了,她從被窩裏探出頭看了一眼鄭凡,隻說了兩個字,“我冷!”倒春寒在細雪的強化下冰冷刺骨,鄭凡換了一個熱水袋衝好塞進被窩裏。屋裏放著蜂窩煤爐,窗子不能關死,鄭凡透過縫隙望著深不可測的雪夜,心裏彌漫起一股濃濃的悲涼,他很後悔跟韋麗拿證,一個無辜的小女孩因為打賭而輸掉了整個青春,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他在夜深人靜的晚上絞盡腦汁為“天龍虎骨酒”廣告傳單捏造了一個個傳奇和神話,“天龍虎骨酒”能舒筋活血、防止腦血栓、動脈硬化、腰肌勞損、半身不遂、陽痿早泄、痛經閉經等等,廠家要求根據這些功效,相應地要編出一個個見到奇效的故事,王大爺、張大媽、李先生、錢小姐這些根本不存在的人物全都在廣告傳單上言之鑿鑿地說“天龍虎骨酒”一杯見效,一瓶極效,功德無量,蓋世無雙。他覺得自己跟城中村那些造假醬油、煉地溝油的是一路貨色,他所捏造的這些事實,跟革命時代的叛徒和文革時期的告密者簡直就是一丘之貉。窗外的天剛麻麻亮,韋麗醒了,見鄭凡還坐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著桌上的一堆稿紙發呆,她氣得將枕頭扔向鄭凡,“你再這樣要錢不要命,我就搬回宿舍去住!”鄭凡很小心地走過來,撫摸著韋麗一夜都沒焐熱的臉,“你再睡一會,我來熬稀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