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出生的時候,許氏家族全麵敗落,曾祖父許聞道公因日本人打過他一個耳光,從此就緘口不言並讓城裏的一個中藥鋪和一個典當行在他鴉片煙槍的點點星火中化為灰燼,祖父許慎之流著眼淚將家產中最後一座四合院質押典當出去後,才勉強辦完了曾祖的喪事。我二叔誕生在護城河邊那間租住來的低矮的民房裏,一九四六年春天的雨季極其漫長,我二叔落地時哭聲很嘹亮,祖父許慎之望著屋外稠密如注的雨水,一籌莫展,胡子突然間就白了。接生婆在一個鏽跡斑斑的銅盆裏洗著沾滿血腥的手對祖父道,“老爺,恭喜你了,二少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必成大器。起個吉利的名字吧!”祖父沒支聲,他穿著灰布長衫在屋內潮濕的磚地上來回踱著步子,天漸漸地暗了下來,嬰兒的哭聲和屋外的風雨聲交相呼應,祖父放下手中的紫砂茶壺,說了一句,“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就叫‘克己’吧!”
關於我二叔許克己的名字,有許多種說法,一種說法是祖父希望我二叔能夠學會忍受與克製,不必像曾祖那樣一時衝動,就敗了家;另一說法是家道既已崩俎,希望二叔將來能夠隱忍發奮重振家業。究竟哪一種說法可靠,無從查考,因為祖父在二叔四歲時就去世了,所以也查無對證了。不過我倒寧願相信,這兩種意思是兼而有之。我祖父許慎之從小受過良好的私塾教育,國學基礎相當深厚,還留下過一本《篤修論語輔證考》的著作,在當地學界頗有影響。祖父許慎之信心十足地準備參加縣試的時候,科舉考試廢除了,雖然沒有金榜題名,但本地各界人士都尊稱祖父是秀才。二叔出生的時候,落難秀才許慎之正在縣黨部書記郭能瑞家裏當私塾先生,由於國共內戰,郭能瑞不敢將子女送到外麵去讀書,於是將六個七到十七歲的孩子全都交給祖父,專攻四書五經。郭能瑞對祖父說,“蔣委員長說,半部孟子治天下,孩子交給你,我放心。”我祖父當時的角色實際上就是今天的家庭教師,他靠代一份家教養家糊口。家裏再也請不起傭人了,我祖父在我二叔一歲多的時候就帶著他一起到郭府去邊教書邊照看孩子,一歲多的我二叔居然睜大眼睛看著祖父教子曰詩雲,一動也不動。二叔兩歲半時的一天黃昏,郭能瑞的三少爺磨蹭了好半天還背不下來當天教的內容,正趴在桌邊玩泥人的二叔流著口水頭也不抬地接上去說,“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我祖父驚得目瞪口呆,他一把抱起二叔親了又親,二叔從祖父的懷裏掙出來,繼續玩泥人,他對祖父的震驚與欣喜毫無反應。
三歲時我二叔已經能將《論語》、《幼學瓊林》倒背如流,國民黨縣黨部書記郭能瑞要認我二叔為義子,我祖父執意不肯,說了“犬子不才,不敢高攀”的托詞。其實我祖父的內心深處顯然已經把二叔看成是許家東山再起的希望,憨頭憨腦的我二叔在三歲的時候讓我祖父重振家業的信心死灰複燃,之所以不願與郭能瑞家有太多的瓜葛,是因為我祖父隱約已感到郭能瑞所盤踞的那幢縣黨部紅樓正搖搖欲墜。果然不久後的一天夜裏縣黨部裏槍聲不絕於耳,第二天早上我祖父去郭府的時候發現樓頂上的旗子已經換了,郭能瑞家門口站著幾個穿土布衣服的軍人荷槍實彈,一些人從郭府裏抬出了箱子和櫃子,郭家的人從此也下落不明。當時我二叔蜷縮在祖父的懷裏像一隻受驚的鴨子一動也不敢動,我祖父想郭家欠他的一個月薪水是再也要不回來了。這是一九四九年初春一個寒風蕭瑟的清晨,縣城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