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民旅店”蜷縮在省城高樓大廈的縫隙裏類似於一個猥瑣的乞丐或一個潛伏多年的特務。這是一條仄逼巷子裏快要報廢的三層筒子樓,牆上刷滿了“拆”的字樣和一些非法的“牛皮癬”廣告,陰暗的樓道和狹小的房間終年不見陽光,幾幢高層建築在窗前傲慢地直插天空,這個多餘的建築裏住的大多是身份不太明確的含含糊糊的社會閑雜人員,比如賣老鼠藥的、專治梅毒淋病的、還有一些算命打卦的雲遊四方的離家出走的準備離婚的沒有身份證的……每天八塊錢的房費使老景毫不猶豫地走進了“利民旅店”205房間。
他背了一口袋鹹魚和一簍子鹹鴨蛋,他要用鹹魚和鹹鴨蛋兌換兒子的前程,兩千塊錢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動用的。
205房間三張鋪,一張有裂縫的木桌,木桌上是一台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還有塑料盆塑料拖鞋和兩把腿腳失靈的木椅,牆上貼著“住店須知”,其中有一條明確規定“不許賣淫嫖娼”。
老景進去的時候,一胖一瘦的兩位房客正在喝啤酒,桌上堆滿了鹵菜和雞鴨的骨頭,胖子見老景背著口袋拎著簍子,說了一句,“老人家,做買賣的?”
老景點點頭,將鹹魚鹹鴨蛋很謹慎地塞進床底下。
中年胖子油乎乎的手抓著一個鹵豬蹄子伸過來,“老人家,過來,一塊喝酒!”
老景正要推辭,豬蹄子已經塞到了他的手裏。
戴眼鏡的青年瘦子說,“不要客氣,出門在外,大家都是朋友。”
老景有些感動,就從床底下簍子裏摸出三隻煮熟的鹹鴨蛋和一瓶高粱白燒酒,他喝不慣啤酒。
中年胖子魏興,鄉鎮企業采購員;青年瘦子曹清,北方一家化工廠的技術員,在本地一家化工集團進修業務。胖子光膀子,豪爽俠義;瘦子穿白襯衫,一塵不染,談吐文雅。老景憑直覺感到這兩個人是好人,但表弟秦局長臨行前對他說了三項基本原則,一是提高警惕,二是不要抬杠,三是速戰速決。於是,老景也就盡量避實就虛,不敢多哆嗦。
老景去公共衛生間衝了冷水澡後,坐在床上抽了一支煙,就迷迷糊糊睡著了,那時候,黑白電視上選美姑娘正挺著胸脯翹著腿做造型,並且答非所問地回答著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魏興說太刺激了,他要出去找一個玩玩。
半夜裏,魏興敲門進來,老景從一個惡夢中被敲醒了,他看到曹清正在看一本畫報,魏興對他說了一些“新來的被整成了一灘爛泥”之類意義含混的話。老景似乎聽懂了部分意思,太困,不願多想,就又沉沉睡去。
一大早,老景從床底下摸出兩條鹹魚和五十隻鹹鴨蛋,用塑料袋包好後揣進了一個黑色人造革拉鏈包裏,拉鏈包年代久遠,包上印著“為人民服務”的字跡已經模糊。
老景在樓下買了兩根油條風卷殘雲般地咽下,然後左右看看所有的人都來去匆匆,就夾緊鹹魚鹹鴨蛋,顛著長短腿往104路車站走去,他覺得自己有些像地下黨,但地下黨沒有殘疾,自己過於慌張更像一個鬼鬼祟祟的小偷。想到這,他穩定了一下情緒,以平等的步伐和鎮靜的表情與行人步調一致地走向104路車站。
今天他要去找地礦研究所的吳研究員,吳研究員是街坊王老七的叔伯舅爺。王老七在國民黨時代曾見過他一麵,當時他們都穿開襠褲站在護城河邊比賽撒尿,此後四十多年裏並無往來,但其下落基本清楚。
上班的人難民一樣衝向公共汽車,老景懷抱著鹹魚和鹹鴨蛋擠上車時,身上的灰布襯衫全都濕透了,他感到身體像一把百孔千瘡的漏壺,汗水層出不窮。
早晨八點多鍾,天空就向地麵潑下了稠密的火,高樓大廈的天藍色玻璃在陽光下融化成一片虛幻的光斑。城市在貪婪的欲望中盲目地向天空生長,在鈔票揣滿了腰包後,城市的人們靠減肥藥和仿真動感乳罩來維持活著的自信,而老景卻希望兒子大學畢業後全家每個星期能吃一次肉,每天早上能吃兩根油條,而油條和肉和理想最起碼要在四年後才能實現,因此,老景對減肥藥和乳罩的廣告表現出相當的冷漠和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