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而幽暗的燈光照亮了女人和女人身邊的兩個男人。
女人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李麗紅。
一路風塵的張魚很誇張地向來寶介紹女人李麗紅以及她的表哥王林,“這就叫有緣千裏來相會。”張魚站在含糊不清的燈光下唾沫飛揚,腦袋很不規則地晃動著,光棍來寶的媳婦是他帶來的,而且不拿一分錢介紹費,所以臉上也就很公開地洋溢著一副功德圓滿的表情。張魚覺得這麼多天來為殘疾哥們兩肋插刀不計得失的奔波幾乎算得上見義勇為了,二十年前來寶在水裏救過張魚的命,二十年後張魚在婚姻上救了來寶一命,沒有女人的男人活著跟死了是一樣的。
屋裏彌漫著煙草的氣息和水果糖的味道,一些殘餘的蠟燭油氣味很尖銳地穿插其間。來寶媽平時看著來寶背著簍子外出賣香燭的時候,總以為他是去媳婦家了,晚上回來肯定是跟媳婦一起進門的,這種幻覺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幾乎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今天果然來了一個這麼漂亮的女人,而且是以來寶媳婦的身份邁進這個家門的,來寶媽被這猝不及防的真實弄暈了,無所適從的姿勢由此及彼,她給每人的茶杯裏頻繁地倒茶,而茶杯卻是滿的,於是她就放下小瓶反複地搓著一雙粗糙的手。“來寶娶上媳婦,我死也瞑目了。”張魚幾天前說要給來寶買一個四川媳婦時,來寶媽抹著眼淚說了這樣的話。
李麗紅穿一身樸素的衣裳,始終低著頭,麵對陌生的男人和陌生的燈光表現出了恰如其分的害羞與緊張,在李麗紅偶爾抬頭的瞬間,來寶隱約看到了女人憂鬱的表情下埋伏著萬種風情,如果要不是她家裏連續遭遇不幸,她肯定是那種“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女人,跛子來寶會背許多唐詩宋詞,他有能力對即將與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進行最美麗最高貴的想象,這個細膩而滋潤的年輕女人就是這個村裏二十四歲的劉曉慶,想到這,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在來寶的全身上下川流不息。
女人的表哥王林是電子元件廠的推銷員,衣冠楚楚,頭發一絲不苟,手上還套了一個金黃色的戒指,他抒情與議論相結合地敘述表妹的悲慘遭遇,在敘述的高潮部分,李麗紅在複製的痛苦中仿佛又受了一次傷害,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下來;而表哥王林語速太快,強調表妹賢惠善良勤勞的時候,表情因過於誇張和熟練,看上去倒像是推銷假冒偽劣產品的業務員,這引起了張魚的警惕,他魚一樣圓溜溜的眼睛死死地盯住王林,企圖從他的聲音的縫隙裏尋找疑點,而王林卻若無其事一樣,按既定的思路繼續說著李麗紅。這種悄無聲息的對峙就像兩個人在黑燈瞎火中扳手腕。來寶卻陶醉於一個鮮活生動的女人離自己僅一步之遙,女人的氣息從煙霧中剝離出來,毫無保留地滲透進來寶荒蕪了三十多年的男人的感覺中。表哥似乎已經準確地判斷出了來寶的內心想法,於是他無中生有地彈了彈身上的並不存在的灰塵,做出一付最終拍板的姿勢,“兄弟,你要是中意我表妹還是個居家過日子的人,我就把她托付給你了。”
昏黃的燈光照亮了表哥蠢蠢欲動的腦袋,腦袋上滲出了不易覺察的細汗。
這樣的敘述方式似乎預設了一個糟糕的前提,這就是李麗紅的來路和動機非常可疑,然而這世道假的像真的,所以真的也就像假的,好在李麗紅不是第一個受委屈的人,隻是張魚怪怪的眼神讓來寶很不痛快,他踢了一腳張魚的皮鞋,“你的鞋怎麼這麼髒?”
關於女人李麗紅的身世和來曆,張魚道聽途說,隻能是略知一二,而表哥王林本來就操著像外語一樣拗口的方言,加之旅途勞累,情緒激動,所以說得顛三倒四,邏輯混亂,很難聽出頭緒來。因此,對來寶女人的來曆作一個清晰交代此時就顯得非常重要。
李麗紅的漂亮與生俱來,她母親曾經是大巴山裏一個民間劇團的當家花旦,十裏八鄉誰都說她長得跟劉曉慶一樣好看,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男人們見了她腿就邁不開步子了,這邁不開步子的人當中就有家鄉的鄉黨委書記老苗,苗書記花言巧語地將她母親騙到了床上並賭咒發誓要娶她,於是她母親就尋死覓活地跟在村裏的當石匠的丈夫離了婚,等到她滿懷對書記太太的幸福生活無限憧憬,一路小跑趕到苗書記房間時,鄉政府那位一臉麻子的門衛告訴她,苗書記已調回縣裏當上了副縣長,再趕到縣城,苗副縣長卻死活不認賬了,最後他讓縣公安局的兩個警察拎著手銬將她母親逐出縣城。此後她美麗無比的母親遁入空門,出家當了尼姑。及至李麗紅女大當嫁後,佝僂著腰的父親帶著她進大山深處的“普濟庵”征求母親的意見,母親慈眉善目,手撚一串棗紅色的佛珠,望著有小劉曉慶美譽的李麗紅,母親聲音如水地說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慕榮華,不貪財色,男耕女織,落地生根。”父親遵從神喻,將女兒李麗紅嫁給了山裏結實的農民耿樹為妻,過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可結婚不到一年,耿樹在山裏開山炸石時,被一塊崩落的石頭砸爛了腦袋,送到醫院搶救,命保下了,人卻成了植物人。李麗紅端屎端尿服侍了三年,家裏欠下了一萬多塊錢債務,最終丈夫耿樹還是撒手人寰一命歸西。李麗紅回到娘家後,心灰意冷,準備隨母親一道削發為尼,母親甚至為她起好了法號“玉如”,可正當收拾好行囊打算出家的時候,父親趕山場回來的路上,農用車栽進了大山裏,一車人死了八個,父親摔斷了脊椎,花了兩萬多塊錢治療後出院,從此癱瘓在床。錢都是借來的,家裏唯一的女兒李麗紅不得不出門打工還債、為父親治病。可出門打工一沒路子,二沒技術,誰都不難明白,讓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單身闖蕩這險象環生的世界,無異於將她送進狼窩虎口,於是李麗紅就向在縣電子儀表廠當推銷員的表哥王林求助,王林經常跑江淮一帶的業務,覺得這一帶雖不很富裕,但比大巴山裏要好得多,他建議表妹李麗紅在這一帶找一個家底殷實、忠實可靠的人家嫁過來,既解決終身大事,也可掙些錢寄回去還債和為老父親看病。說起李麗紅的父親在家裏與八十歲的奶奶相依為命,李麗紅傷心抽泣得氣都喘不上來,來寶媽陪著李麗紅一起抹眼淚,並用手輕輕的捶著李麗紅的背,“姑娘,別哭,誰家都會有個小災小難的,我們不虧待你,慢慢會好起來的!”